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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7章会

    充满节奏的马蹄声自远及近响起,听着让人赏心悦目。

    在行近汝水时,遭到一队头裹黄巾的军士拦截。

    黄头军只有五十人,站在拒马后面,仔细检查文牒之后,又派人回去通报。

    骑兵充塞了道路,一眼望不到头。

    道路两旁是平整的农田,一些已经长得老高,那是麦子,一些才长了些苗出来,那是春粟。

    马儿喷着响鼻,低头啃食青苗,不过很快被骑兵拉住了。

    不是他们军纪好,实在是不敢。

    在淮南的时候,他们可是撒着欢劫掠的。

    甚至到了豫州的汝阴等地,有时候奔马中不慎践踏了禾苗,也不以为意。

    但越靠近洛阳,他们就越收敛。

    洛阳在河南郡,广成泽也在河南郡,这已是天下中枢了,造次不得。

    许久之后,终于有人过来了。

    拒马被拉开,几名文吏又检查了下文书,这才引着他们前行——大部队转向新城、陆浑一带屯驻,代国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率亲随至宿羽宫面圣。

    第二天(三月初一)晨,他们抵达了山下的一处村落外,下马等待通传。

    一路行来,越往里兵越多、越密集、越精锐。

    外围多头裹黄巾的兵卒,往里就多器械五花八门的府兵,及至山脚下,铁铠武士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不过即便屯驻了大军,山脚下的村落、农庄依旧秩序井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村落内多为放散的庄户,农庄内基本都是在此服役的职田、禄田、恤田力役。

    达奚贺若褪了戎袍,换上一身士人常穿的袍服。

    想了想后,又把金耳环摘下,只不过发型却没法变了,只能戴个帽子遮掩一下。

    由诸部氏族头领子弟充当的亲随见了,目瞪口呆。

    你这是要当梁人啊?

    有人跟着学了。

    有人心里不痛快,不愿改,甚至还穿着皮裘。

    倒不是他们对梁人有什么意见,只是下意识不喜罢了。鲜卑有自己的风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骤然去改,心里总是膈应的,也容易反感。

    这种微妙的心理说不清道不明,但又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一切都敌不过时间,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变化,不光他们的风俗会变,甚至连梁人自己的风俗也会变。

    行走在村落中时,达奚贺若一行人仔细看着。

    作为镇北大将军,他一生中待在东木根山的时间比较长。

    在他的印象中,除了山麓河畔有些穄田之外,到处都是荒草、沙地,景色乏善可陈,西山落日之时,孤独悲凉涌上心头,几乎让人落泪。

    来到中原后,景色一下子变得多姿多彩,山脉、平原、河流、森林、草场、村庄、城池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们的文化,都让这个前半生精神世界空虚无比的人非常着迷。

    戎马倥偬之余,他曾经很喜欢平城、盛乐的热闹,但这两座城市放在中原,泯然众人矣。甚至于,平城、盛乐的人口足够多了,但那种单调的生活、匮乏的商品以及不够多彩的文化,总让人觉得缺了几分味道。

    这大概就是落后地区吧。

    一行人很快穿过村落,登上了山道。

    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亭台楼阁之外张贴着“宜春”字帖,已在春风细雨之中有些褪色。

    山道两侧的缓坡之上,开辟了些许菜畦,水灵灵的园蔬茁壮地生长着。

    不远处传来一阵斧斫之声,看样子是宫中侍卫、仆役在修剪树枝。

    达奚贺若在桑干水一带见过,那叫桑树,长得很高,能结桑葚,很好吃。

    树木可制弓,可作车材,树叶还能养蚕。只可惜桑干水一带的桑树不多,绢帛也非常差劲,渐渐都没几个人用了,反正中原的绢帛也不贵。

    及近山腰之时,一群侍卫正在山坡上开挖沟渠,将山泉引入一片缓坡之上的池塘中。

    燕子低空飞过,尾巴几乎擦着池塘,欢快地奔向远方。

    几头懒洋洋的黄牛徜徉在水塘边,悠闲地吃着草。

    更远处,则隐有奔雷之声。

    数目庞大的马群在水草之间驰过,一群又一群,铺天盖地。

    这么好的地方,难怪大梁天子住得都不愿回洛阳了。

    “达奚将军。”青灰色的门阙之下,鸿胪寺主簿荀序行了一礼,道:“随从可在厢堂休憩,将军一人随我入内。”

    达奚贺若回了一礼,然后用鲜卑语吩咐一番。

    随从们想说些什么,又被高大的门阙及密布的甲士震慑,于是乖乖前往两侧的厢堂。

    达奚贺若解下兵器交给守卫,待搜检完毕后,深吸一口气,在荀序身后亦步亦趋,脸上的神色也更肃穆了。

    过了门阙之后,入目所见便是占地广阔的庭院及错落有致分布着的殿舍。

    殿舍外有兵士值守,殿内人头攒动,摆放着许多桌案。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前往另一座小院,片刻之后,又步履匆匆地回返,手里往往捧着装满公函的木盒。

    这都是紧张办公的随驾官员,大概分属各部,什么人都有。

    一连走了三进院落,几乎都是办公的衙署。

    偶尔见得几位气度非凡的老者,或闲坐于树下,或在竹林旁的石桌前谈笑,却不知都是什么人,反正荀序不停地行礼,达奚贺若也被迫跟着行礼。

    这个宿羽宫,大概是此时大梁朝最有权势的所在了,比洛阳宫还要更胜一筹。

    “黄将军。”

    “荀主簿。”

    前方又出现一道院墙。

    达奚贺若抬头看了看,通体用石头砌成的墙体外,早年敷设的泥粉已多有剥蚀,渐渐爬满了藤蔓,墙头甚至还开着几朵小花,煞是好看。

    门楼之下,黄正和荀序见礼完毕,简略寒暄了几句。

    “黄将军还未启程?”荀序问道。

    “等童瞎子给陛下做完早膳,我再与他交割印信。”黄正说道。

    荀序笑了,感慨道:“童千斤算是出头了。”

    “是啊。”黄正亦感慨道:“其实我亦不想离去。”

    荀序笑了笑,没多说,转而招呼达奚贺若入内。

    门阙后同样是一个庭院。

    院中甚至有一片小竹林,摆着石桌石椅,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往桌上摆放饭菜、餐碟、碗筷。

    荀序低声介绍了一番:“此乃陛下养子邵贞。”

    达奚贺若了然。

    “坐下吧,一起用点。”不远处响起了浑厚的声音。

    达奚贺若一惊,立刻跪拜于地,道:“拜见陛下。”

    “代国难道都行跪拜?”邵勋笑道:“起来吧。”

    中原也有跪拜之礼,但不是任何场合都跪拜。平日里君臣见面,简单行个礼就行了。

    邵勋刚上完厕所回来。呃,胃口大开。

    童千斤最近研究了新菜谱,将春笋切成细丝与新收的菘菜一起炖煮,味道还不错,此刻石桌上就摆了几盘。

    邵勋坐了下来,道:“春笋在广成泽价甚廉,数钱即可买一篮子。置于瓦罐之中,与饭同蒸,最是可口。”

    他的鞋靴上沾了点泥,似乎早上出过门。

    荀序知道,昨晚皇后说要吃春笋,于是陛下一大早就起来了,瞒着皇后,亲手采挖嫩笋,然后亲自生火、煮饭,不借手他人。

    皇后起来后,大长秋禀报此事,多日未露笑容的皇后终于展颜。

    当时荀序就暗暗感慨:陛下能有今日,不是没有原因的,哄女人是有一手。

    邵勋此时也让众人分食春笋蒸饭。

    吃完之后,照例端上带货意味极浓的义阳茶漱口。

    待所有餐碟都撤下后,他才看向达奚贺若,问道:“去淮南数月,可有所感?”

    达奚贺若闻言,立刻说道:“陛下若想得淮南之地,须得水陆、步骑并进,单靠骑兵千难万难。”

    说白了,要兵种配合,还要有相当规模的兵力,光靠骑兵那是送人头。

    “你部遇到了什么难处?”邵勋问道。

    “河溪太多了。”说这话时,达奚贺若眉头紧锁,道:“刚刚上马没走数里,便是一条河拦路。河上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桥,若有人据桥而守,便要下马厮杀。幸那会吴人未敢出战,故得顺利通行。”

    邵勋想了想。

    他记得后世二十一世纪江北、淮南已经开发得非常成熟了,但乡村之中,依然河流遍地。

    一南一北两个村只隔数百米,往往每个村前后都有一条东西向的小河。

    村子两侧甚至还有稍大一些的南北走向的河流。

    村中整不好还有几个池塘。

    这是开发过的,如果没充分开发过,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景象。

    其实这会徐州南部诸郡就很典型了。沼泽遍地,百姓挖河底淤泥垫高一部分土地,形成一个个岛屿状的高地。高地上种满了粮食,人来往各处高地全靠小木船。

    或者通过长围圈出一部分水域,然后将水排干,开辟成农田。

    一辈辈人经营下来,洼地慢慢变高,沼泽渐渐消失,环境就是这么改造过来的。

    所以后世江北、淮南那片地方,出现了无数以“圩”、“埭”、“垸”为后缀的地名——这三个字,都是堤岸的意思。

    在这样的环境中打仗,说实话步兵比骑兵好使,哪怕是冬天。

    如果有敢战的步兵,完全可以利用地势围困住一部分骑兵,主动出击,将其消灭。

    即便不敢战,先据城而守,任你来打,拼着地方损失严重,在撤退的时候追击,也能斩杀一大部分骑兵——甚至是马匹已经大面积病死,全靠徒步撤退的“骑兵”。

    说实话,邵勋以前还有些怀疑,现在基本信了。

    历史上南朝能守住半壁江山,一次次击退规模庞大、兵力是他们几倍的北朝入侵,不是没有原因的。

    南朝最后其实是死于消耗战,叠加内乱之后,扛不住了。

    “吴兵战力如何?”邵勋又问道。

    “守城尚可,野战不行。”达奚贺若说道:“若阵列而战,末将纵骑围射,定能令其全军大溃。”

    邵勋对他自称“末将”十分满意,笑道:“那看来还是要围城。拔掉他们的城池,吴人就只能一步步退守。”

    “陛下还是要治水军。”荀序在一旁说道:“昔年曹孟德下荆州,第一件事就是治水军。陛下若得江夏、江陵,需得招募土人,大治水军方可。”

    也就是说,要把战线推到长江边上,然后组建水师,如此才有可能攻取吴地。

    邵勋点了点头,又看向达奚贺若,问道:“吴人将帅如何?”

    达奚贺若有些无奈地说道:“只会耍阴谋诡计,诱我部军士上当。都是穷惯了的人,见不得那许多财货,一上来就吃了亏。”

    邵勋哈哈大笑。

    自古以来,这一招屡试不爽,敌人越穷越有效。

    有人还往战场上扔金银呢,然后敌人真就去捡了,最后被人反杀,捡到的金银也没了,还奉上人头。

    两军阵列厮杀真不知道扔金银是怎么回事吗?但将领知道没用,士兵忍不住啊。

    “山遐此人如何?”邵勋继续问道。

    “没见过。”达奚贺若摇了摇头,道:“这人一开始不知道龟缩于何处,任我部驰骋。最后忍不住了,有部大禀报看到了‘山’字大旗,他应是来了。”

    “你部最远到达何处?”

    “一部往巢湖走远远看到了东关城。巢湖结了几天冰,但也只有岸边结了,湖中未结冰。”达奚贺若说道:“一部向东南跑,冲到历阳城外,吴人惊慌失措,城门紧闭,并未出战。还有一部突入庐江,深入到寻阳、庐江二郡交界处。”

    “跑得真远。”邵勋赞叹道:“后来都回来了吗?”

    “没有。”达奚贺若摇头道:“万骑出击,收兵回寿春时,只有七千骑了。没了的那三千人,或死或降或病,如此而已。”

    “还敢再去吗?”邵勋问道。

    达奚贺若迟疑了一下,道:“陛下有命,末将愿往。”

    其实就是不愿意了。

    “听闻你们还俘虏了几百吴兵?”邵勋问道。

    达奚贺若一惊。

    “你俘虏的,就是你的人,朕还没那么小气。”邵勋说道:“怎么俘虏的?”

    “突袭冲散了一队吴人。”达奚贺若说道:“末将打算带回东木根山,以其为守卒。那边现在不是很太平。”

    邵勋惊了,不过也不觉得奇怪。

    吴兵肯定比鲜卑人、乌桓人擅长守城,只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太奇怪。

    拓跋焘的御用南方菜大厨师毛修之不就是么?他还统领吴兵俘虏攻河陇、征辽东,北伐草原打柔然。达奚贺若这么做,属实先行者了。

    “征战数月,辛苦了。”邵勋说道:“前日太夫人王氏求请,言鲜卑壮士南下辛苦,请厚赐之,朕准了。令拨绢帛五万发放抚恤及赏赐。为朕征战,不能流血又流泪。”

    “末将谢陛下厚赏。”达奚贺若一听,拜倒于地。

    “起来。”邵勋亲自将他扶起,道:“此王夫人之功也。今后你要尊奉号令,富贵无忧也。”

    达奚贺若闻言,顿时指天发誓:“末将只奉陛下血脉为主。”

    邵勋微微有些尴尬。怎么都知道了?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道:“卿若有得力子侄,可遣其来中原,朕量才授用。”

    “谢陛下隆恩。”达奚贺若大喜。

    “再说说东木根山。”邵勋又道:“听闻人心有些离散,何也?”

    达奚贺若愣了下,又看了眼邵勋,道:“多为拓跋翳槐所诱。”

    邵勋听完,不置可否。

    当然,他知道达奚贺若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当初不许王氏对拓跋翳槐、贺兰蔼头追杀,乃存着制衡的心思,现在看来,有些失策了。

    在不少比较传统的部落看来,拓跋翳槐的正统性已慢慢超过了拓跋什翼犍。

    毕竟翳槐是真正当家作主,而什翼犍已沦落为傀儡。

    这件事,王氏也说过,邵勋当时没给出回答。

    王氏是聪明人,她看出了自己的纠结心理,于是就没多说。

    “回去之后,多多宣扬见闻。”邵勋说道:“今秋朕要发一万代骑。许有一些人不识天数,滋生怨言,你要谨遵王夫人及代公号令。”

    “遵命。”达奚贺若应道。

    三月中的时候,王银铃带着鲜卑骑兵返程回代国。

    邵勋于回洛阳的路上传令:河州、凉州、沙州,令秃发、乞伏、乙弗、折掘、卢水胡等数十部落出兵二万,五月中出发,前来洛南。

    又令雍秦二州杂胡出兵万人,六月出发,前来洛南。

    关东地区的氐羌、幽州杂胡、并州诸胡合兵一万,六月底出发,前来洛南。

    算上代国的鲜卑、乌桓人,合计五万胡兵,八月秋收之际大会洛南。待到深秋天寒之际,便会同征调的汉兵,一起南下襄阳。

    当然,命令是下发了,各部可不一定都能来,整不好还会有叛乱。

    有些人嫌麻烦,但邵勋不怕,镇压就是了。

    尤其是河陇那些山高路远的土皇帝,他倒要看看谁不听号令。

    张骏可刚刚被整垮,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服,那就下令周围诸部落分食之。

    就不信他们互相猜疑之下,敢冒这个风险。

    而且,他都不能让这些部落听令的话,等到儿孙辈的时候,没那份威望,岂不更难?

    有些刺,或许可趁此良机,提前为子孙拔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