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显然是一座人为痕迹极为明显的城市,它的布局如此对称,住宅楼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红房子,靠近街道的部份是烈酒铺子和小商店,最外围则是烟囱直插云霄的发电厂和工厂。
城市中间的环形建筑包围着青铜锻造的列宁雕像,它的表面早已被岁月侵蚀,斑驳的铜绿爬满了伟人的衣褶和脸庞。
它由上而下地俯瞰这座曾被寄予厚望的建筑群,目光如百年前那样坚定,雕塑的底座上镶嵌着巨大的红五星,周围环绕着镰刀和锤子的标志,象征着那个早已远去的时代。
当布宁带领他们来到这座建筑附近的时候崭新的红地毯已经从脚下的柏油路一直铺到了列宁雕像的面前,路明非抬眼看去,居然看到环形建筑外墙上那些蜿蜒扭曲的管道缝隙中正渗透出绵密的白色蒸汽。
要么这下面就是布宁口中那座超大型核聚变装置的冷却池,要么在路明非他们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有人重启了城市中遗留的设备。
红地毯踩在脚下的质感柔软而踏实,像是踩在凝固的云上,同行的每一个人都不再说话,瓦洛加和索尼娅目光复杂地看向那座巨大的雕塑,其他人的目光中居然多多少少带着些愧疚和胆怯。
他们拾级而上,雕像的底座居然镶嵌着一扇圆形的气密门,布宁拂开气密门上扫描装置的浮尘,检索过虹膜之后,金刚锻造的大门就一扇扇的在他们面前豁开。
大门后面果然是一路往下的结构,这座城市真正的核心地带其实并不在地面而在地下,列宁雕像就是通往那片核心地带的唯一途径。
到处都是弯曲的管道和大大小小的阀门,以及随处可见的“危险”标志。
照明灯并不那么亮堂,暖风系统倒是开得很足,走着走着大家就不约而同的脱下了外衣。
在途经一座苏维埃时期风格的办公室时布宁让瓦洛加和索尼娅他们全部留在了那里,随后仅仅带着路明非、零、苏茜和克里斯廷娜通过墙壁上伟人胸像后面的密道继续向下。
“再往下就是禁区了,那里埋藏着老板的秘密,这些秘密不能被太多人看到,就算是我们的盟友也不行,有些人会发疯的。”墙壁上镶嵌的冷色灯完全失效了,布宁不得不提着煤油灯在前面引路。
越是往下温度越高,现在已经到了全身轻盈的时候,路明非抚摸凹凸不平的墙面,全是由水泥糊上的。
“这下面是按照军用绝密级防空洞的级别来修建的,可以抵御千万吨级别的核武爆炸,墙面里埋设有铅网和石墨烯,整个地下空间最终可以依靠一条用于反应堆冷却液回流的地下河连通几十公里之外的一片河谷。必要的时候能够容纳几万人避难。”布宁的声音忽远忽近,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没有变得更加遥远。
“这里面的金属不太对劲。”苏茜说。
布宁解释说:“这里已经很靠近托卡马可装置了,经年累月的固定磁场中墙面的金属都已经被磁化,所以你会觉得心悸……更严重的话可能还会产生幻觉,这都是正常现象。”
“那也是幻觉么?”路明非指了指前面,在向下的最后一节台阶上站住了。
他们已经走了差不多十层楼的高度,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一片半嵌入式的教堂建筑。
那座教堂是典型的洋葱头,在灰蒙蒙的暗淡灯光下显示出巨大的轮廓。
它的一半嵌入地下结构后面的地壳层,另一半像是被完全剖开了,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一条巨大的水泥栈桥从阶梯下方的平台连接向教堂的入口,蒸汽在穹顶结成淡灰色的絮。
成群结队的女孩们站在薄薄的蒸汽里面,恭候在栈桥的尽头。
蒸汽落在少女们肩头时,像是初春的梨花瓣。
“老板的珍宝……来自白俄罗斯的美人,路先生你看,她们小腿裹着的丝袜不是商店里量产的化工纤维,而是用第聂伯河畔的蚕茧抽丝织就。”布宁低低的吹了个口哨。
路明非看过去,只看到女孩们裹着丝袜的小腿在穹顶下的幽光里晕着珍珠贝母的色泽。
十多双高跟鞋叩击钢板的声响像是黑海沿岸浪花咬碎薄冰的韵律。
为首那个女孩伸手撩开额前的发丝,晶莹白润的额头让人想起基辅郊外五月末的白桦树皮。
“这些姑娘的祖辈血液里淌着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星光,所以瞳孔深处总凝着冻土特有的钢青色。”布宁说。
“你们俄罗斯人说话就像唱歌,又像是念诗。”路明非说。
荒漠里开不出娇艳的花,如果你真看到了,要么荒漠是假的,要么花是假的。
零掐了掐路明非的手腕。
“栈桥下面……”她嘴唇微动,路明非来不及向脚下看,栈桥尽头的女孩们就已经迎了上来。
“小心台阶,同志!”女孩们的声音清甜又冷冽,侧身让出通道时黑色制服裙摆扫过锈蚀的扶手,露出膝上两寸被丝袜勒出的淡红痕。
这抹活色生香的暖意竟比刚才办公室门外途经的那尊列宁铜像手中的火炬更灼人眼目。
她们移动时带起的风里藏着明斯克的初雪气息,却奇异地与管道泄漏的蒸汽融为一体。
两个女孩在栈桥后面驻足,她们一起弯腰调试气压阀,白色丝袜顺着小腿线条滑下半分,暴露出小腿上淡青的血管脉络,如同爬满白墙的藤蔓。
果然是混血种,或者说,人造混血种。
她们的美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都可以在颜值上媲美索尼娅,又太不真实了。
龙族的血统可以让人的气质和相貌都发生改变,但不稳定的进化药又在随时侵蚀她们的身体。
当女孩们来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路明非注意到有个姑娘耳后别着的红五星发卡已经褪色,但别针根部崭新的刮痕显示这枚象征荣耀的徽章每天清晨都会被仔细擦拭。
它应该是卫国战争中取得某项成就的战争英雄才能得到的殊荣,可现在却出现在这样一个看上去才十八岁小女孩的身上。
莫非和奥金涅兹一样,也是返老还童的永生者……
当女孩们集体转身行礼时收腰制服掐出的弧度让人心神荡漾。
没由来让人想起莫斯科河傍晚的波光,那些惊心动魄的曲线是东斯拉夫基因赠予的礼物。
因为零就在身边路明非并不敢太过于仔细的打量身边经过的姑娘,他目视前方,可在走通栈桥的时候忽然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好像有个少女忽然抬眼微笑。
灰蓝瞳孔里映出路明非的身影。那对眸子顷刻间又恢复成西伯利亚冻原般的寂静。
蒸汽管道恰在此刻嘶鸣,乳白色雾气漫过少女们的发梢。她们像是卫队那样跟在布宁的身后,一起向教堂的更深处走去。
路明非伸手拂过零的脸颊,一滴冷凝水正顺着她饱满的脸颊滑落。它途经纤细的锁骨和伶仃的脖颈,最终滑入白色蕾丝呢子衬衫的衣襟深处。
零刻意放缓了脚步,直到这时候路明非才有机会终于回头看向身后栈桥下面的空间。
他咬着牙,眼睛惊讶得几乎要瞪出来。
那下面很深,却并不潮湿,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趴伏着巨大的黑色生物。
那是一条黑色的大蛇,舒展开了时可以填满一条走廊,鳞片暗淡无光,像是死去多年干瘪在荒原上的苔藓。
说起身上的龙类特征,它甚至可能还远比不上一头异变严重的龙类亚种,可黑蛇的下半身已经彻底死去了,只剩下一条古铜色的脊骨。
它的身上钉入了无数金属的链条,这些链条拖进黑暗的深处,每一根都在随着黑蛇的缓缓移动发出与地面摩擦时的声音。
黑蛇没有眼睛,它的眼睛被人挖掉了,仿佛是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刺激,低低地昂起面骨嶙峋的头颅来看向栈桥的尽头。
路明非和零对视一眼。
不管是他曾感受过的幻境还是零在莫斯科时袒露过的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往事,都说明黑天鹅港藏着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黑蛇正是这些无数秘密中被窥见的一个。
它是李雾月龙化并死去之后留下的躯壳,所有的权与力都被剥夺了,只剩下野兽般的直觉和埋藏在血液中那些无法被破译的基因编程。
布宁的老板一直在用李雾月的尸体来制作那种药效猛烈的进化药,他从黑天鹅港的遗迹中得到了这东西么?
路明非只来得及看一眼,立刻就被女孩们簇拥着走向了远处的教堂。
“你看到那东西了么,很震撼对吧?”布宁的步伐极快,他原本就是身形高大的类型,那些白俄罗斯女孩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
“它来自另一个项目,那个项目的名字是‘关于神的研究’。”布宁说。
路明非一愣,“看上去它和神不搭边,反而更像是某种古老的爬行物种……也许是恐龙的远亲。”他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我们这类人无法接触的,但我知道卡塞尔学院,所以路先生你没必要这样刻意的隐瞒。”布宁严肃地说,“最开始我们觉得那个项目就是个笑话,神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如果神存在那么早在哥白尼提出日心说的时候就该跳出来削掉他的天灵盖了……可后来老板告诉我们说组成苏维埃的是一群无神论者,如果一群无神论者开始认真的立项研究神这种东西了,那他们一定找到了神的踪迹。”
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这东西都不会觉得它是神,除非那个人本身也是神族中的一员,即使只是隔着一具尸体也能感受到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
“他们发现它的时候是在1992年,那个冬天亚纳河里所有的白鲑和狗鱼都消失了,渔业公司觉得是上游的核电站发生了泄露,核污染导致减产。”布宁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震怖,“政府的人找到它的时候还以为逮住了侏罗纪时期幸存下来的恐龙,可我接手的时候就知道它是被人豢养的了,因为它被铁链锁着,那些铁链末端可以看到苏维埃的标志,镰刀、锤子和红色的五星。”
路明非几乎可以确定这东西就是李雾月的躯壳、也是他和零记忆中的黑蛇了。
黑天鹅港在记载中被摧毁的时间是1991年,红色帝国解体的前夕。
足够完全将水泥建筑从地面抹去的温压弹没有能够把这东西杀死,或者说无法把它净化。
看上去黑蛇只是受到了重伤,仍旧保留着活力,可路明非确信它已经死去了。
活着的只是一具僵尸。
亚纳河在西伯利亚北部,也和黑天鹅港的位置契合。
“它应该已经死了。”果然布宁说,“扫描它的颅骨就能发现,神的大脑已经萎缩了,或者说腐烂了,只是它的生命力太强,心脏仍旧在跳动,造血干细胞在失去神经中枢之后也还在工作。”
紧紧跟在路明非身后的苏茜已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
作为这里唯一一个和克里斯廷娜一样的普通混血种,她既不像是路明非和零天生对纯血龙类的威严有天然的抵抗能力,又不像是布宁一样是纯粹的没有被污染的人类对龙族的存在感知极弱,也不像是那些接受进化药改造的后天混血种血统不稳定以至于甚至不会受到纯血龙族的影响。
苏茜是最直观感受到黑蛇身上那种恐怖威仪的人。
她从不是会畏惧的人,只是那种血脉上的压抑像是大山上将要落下暴雨的黑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路明非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苏茜的手掌。
苏茜愣了一下,看向他,瞳孔中闪过一丝震惊。
路明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手掌从苏茜手上离开。
教堂的大门在他们面前自动打开,悠扬的弥撒声音和风琴被奏响的声音一起淌出来。
还有孩子们的欢笑。
布宁的表情立刻变了。
“什么情况?”路明非问。
“老板,他就在里面。”布宁咬着牙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