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受害者在死前忏悔过?”

    慕光猛然停下脚步。

    安静。

    空气中安静到死寂。

    直到海浪冲刷船板的声音在孤寂的黑夜里弥漫开,青年才缓慢的转过头。

    他凝视着郁仪,黑洞洞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郁仪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道。

    “你在死前见过受害者?”

    慕光静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究竟要不要说实话。

    但郁仪已经等不下去了,他甚至急不可耐的往前走了两步。

    二者距离逼近,青年道。

    “见过怎样,没见过又怎样?”

    郁仪深吸一口气,“那支钢笔,作为凶器的那支,上面有使用过的迹象。”

    有人将那只刺进了血肉的钢笔,拔出来扶正它歪曲的笔头,刻下歪歪扭扭的血书。

    郁仪他们没有找到这封血书在哪里。

    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早已被清洁工清理干净,没人知道受害者在死前拼命留下的到底是什么。

    海风拍打窗户,鬼哭狼嚎,刮个不休。

    半响,青年才露出一个笑来。

    “她留下的遗迹和你们寻找凶手没有关系,不用担心,这不会影响你们什么。”

    “这是重点吗?”

    郁仪问。

    “沈……沈哥…”

    穆晖茫然又慌张的站起来,不知所措。

    没人会把受害者的死怪在慕光头上。

    她的肝本来就有问题,就算没有今天这一遭,也活不了几个年头。

    但这不代表不需要救。

    可慕光呢?

    他就这么站在那。

    看着受害者忏悔,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攥着钢笔咽下最后一口气。

    穆晖颤抖着望向青年。

    他立在黑暗深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显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半点悔过之心。

    “我又不是医生,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没救了。”

    慕光极具理性的分析,“或许你站在这里不觉得,但实际上,这艘游轮上每天都有人毙命。”

    “这艘船是微缩的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于争执,性交,吸毒,报复,虐待——只是一具与我毫无瓜葛的尸体,我并不觉得我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你眼睁睁看着一个垂死之人咽气的理由?”

    郁仪咬牙道。

    “那不然呢?”

    慕光态度不以为然,他甚至像被自己的话逗笑,笑了一声。

    “我去借个唢呐给她出殡送葬吗?”

    郁仪道,“所以你就看着她一点一点死掉?或许她的肝脏的确活不了多久了,但在急救措施这样完善的条件下,如果你施以援手,哪怕是给医务室打个电话,她都能撑到下船。”

    慕光这次却道,“我倒是想帮。”

    郁仪一顿。

    他倒是想帮,可惜命运没给这个机会。

    青年双手插在兜里,慢吞吞的说。

    “我原本已经掏出了枪,准备给她个痛快,但太可惜了,她没撑到我扣动板机就咽了气。”

    郁仪怒不可遏,“这就是你帮忙的方式?!”

    他死死注视着青年的双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试图从这独善其身背后挖出点隐秘的苦衷。

    可惜没有。

    慕光无奈而又遗憾的道,“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但是这可怎么办?”

    这声音听不上有多惋惜,甚至有些倦怠。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凄冷的月光逐渐被云层吞噬。

    “你救不了每一个人,这个道理我想你很早就应该已经明白了。”

    青年笑的残忍。

    “这不算什么,教官,你不知道我在缅甸的时候都干过什么。”

    就跟中邪一样,郁仪问。

    “你还干过什么?”

    慕光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的问题很冒犯,连意外都谈不上,那双宝石似的眼睛闪着光。

    仿佛很期待把这些是讲出来的那一天。

    “这不算什么,我曾经逮到过一名卧底,我把他打了个半死,丢到中缅边境线上,让他往回爬。”

    “太遗憾了,两条腿都断了,没爬几步就倒在地上。”

    后续青年没有补上,但郁仪知道会发生什么。

    “”

    青年推开门,转过身。

    “我们还有要务在身,一个早晚都是死的绝症患者而已,死了就死了,别耽误了正事。”

    死了就死了。

    郁仪嘴唇微微颤抖。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穆晖拉住衣服。

    郁仪低下头看去,穆晖轻微向他摇了摇头。

    他想起在童夕驹葬礼上青年的问题。

    人死了就要哭。

    这大概是一种社会常识,但哭到祁折花这种肝肠寸断呕吐不止的,慕光这辈子还是头回见。

    他不解道,“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穆晖顶着一双核桃眼,“因为那是他的亲人,他爱他,他们之间有情感。”

    慕光仍然不懂,又问,“爱是什么感觉?”

    穆晖不是哲学家,不知道怎么回答,指着棺椁道,“你看童副组,明明那么年轻,现在却躺在这里,天人永隔,是什么感觉?”

    青年顿了顿,道。

    “羡慕。”

    家庭,工作,朋友,必须承担的责任,不能辜负的期望。

    将死亡作为解脱的办法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毕竟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艰辛而痛苦的活着。

    所以他说:“羡慕。”

    如果可以,他也想长眠。

    穆晖劝道,“他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不一样,这不是他的错。”

    你救不了所有人。

    慕光比郁仪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他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在为别人奔波。

    他竭尽全力的救人,能拉一把的就拉,能放走的就放。

    实实在在救不了的,他也亲自给个痛快。

    在过往无数的痛苦纠结中,他已经学会了该怎么给别人一个“痛快”。

    但他不痛快。

    穆晖哽咽着说。

    “可他怎么会觉得痛快。”

    这世上不乏会拼命拯救杀人犯的正义者,但慕光显然不在包含之列。

    他和“正义”这两个字压根不沾边。

    连同一阵营的同伴都能痛下杀手。

    那对于在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来说,最大的仁慈就是一枪给他个痛快。

    这次的受害者没能等到这种“痛快”,慕光希望再不会有谁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