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入梦桃夭满衣襟,梦醒犹记当年泪(三)
进了画堂斋之后,他就反身将门闩落下,沁出冷汗的背紧紧地抵在木板上。
龙气衰微,天下不定,魑魅横行,种种异象频出,已是见怪不怪。
历代方家的魂舍不得离开,他们游荡在繁华颓败的院子中,守护着方家的根底。
生前是落笔生花的画师,死后便附在艳丽的春花绿草上,亦如当年砚台上调开的浓墨。
夜深后起了大风,纸窗下漏风的地方呜呜地在响,似是无数幽魂聚在一起,发出绵延悲怆的哀鸣声。
浅溪坐在西窗下的方桌后面,伸手护着灯罩下的蜡烛,不让涌进的风将它吹灭。
窗外花影枝条乱晃,拍在窗棂上,似敲门声,又似走路的声音。
被蜡烛的灯影一照,投在西窗布娟上,一簇簇靠在一起,不停摇摆,似是用从窗子外面挤进来。
方桌后面坐着的人一夜没敢合眼,他怕自己一旦睡着,那些花影就会借着狂风从西窗后面爬进。
一夜风雨过后,日出晴暖。
花肥叶嫩,浅溪抽了门闩,门前的积水沾湿了布鞋。昨夜的鬼影重重,像是他的一场噩梦。
赖得一夜雨水,屋前的池塘也长满了春潮,浅溪撩起布衣衣襟,蹲下身子,鞠了一捧清水洗脸。
一条艳红如血的锦鲤,缓缓从碧幽的菖蒲下游出。岸边人等了许久,也不曾看见第二条红鲤,只得作罢。
不由喃喃自语,“好生奇怪,鲤鱼成双,这个池中难道只有这一条鱼?真是寂寞。”
浅溪不知,昨夜一场风雨,方家上下百条游魂凝聚成了一道镇宅锁,就是这条血红色的锦鲤。
方家古宅,并不欢迎外人,游魂化锁,为的就是赶他离开。
用身上为数不多的盘缠,浅溪从桃花镇上买了些粟米,在方家灶台里一淘一煮,满屋飘香,再配些腌菜,倒也能下饭。
他吃了一半,另一半打算留作晚膳。
捡了几颗生米,浅溪靠在池塘边俯身,将洁白的米粒丢开,修长的手指搅开水波,却不知一股肉香也在水中溢开。
妖鲤寻着人气,摇尾而来,大红色的鱼尾轻甩,如同江南女子玉臂间的环带,婀娜多姿。
凡食祭不了它的胃口。
它是妖,要食人血肉,吞人精气,方能精进化形。
锋利的齿割破他的指尖,芳香如酒的一滴鲜红玉酿滴入水中,妖鲤浮水而上,将血珠吞入腹中。
许是闯入方家老宅的人与它机缘颇深,得了一滴血之后,池中的妖鲤生出了灵识,她不再是百魂修化的镇宅锁,而是一只不能化形的魅。
感觉指尖一痛后,浅溪抽回了手指,在衣摆上撕开一条布带裹上。刚才,像是被咬了。他皱眉去看,池中锦鲤正悠然自得地吃着米粒。
浅溪摇摇头,身边已跟上了一只妖魅。
她有方家所有游魂的记忆,却也有自己的意识。
方家人想赶他走,她却不想,孤孤单单守着一个荒无人烟的大宅子有何好?倒不如留个人下来陪陪她。
填了肚子,浅溪来到西窗下,用方家祖父遗留下的笔墨做画。
被贬离京,他的俸禄本就不多,一路的花销用尽后,盘缠所剩无几,再不作画卖钱,只怕要出去乞讨了。
他视尊严胜过一切,尚且不愿讨好镇南王,更别说跪着乞讨。定了心神之后,浅溪拢了衣袖,认真落笔描画。
一只妖魅懒懒地坐在窗边,望着他,“都不跟我说一声,就用方老爷珍藏的文房四宝,难怪他们都想赶你走。”
话虽这么说,小妖魅也没有为难他,坐在窗边上等他画完。
繁华的华京都城,一点点跃然于宣纸上。
“真繁华!这是哪?”她俯身问他,顺手撩起他垂落的墨发。
浅溪自是听不到,发丝被春风吹得乱晃,修长温润的手指挑过,压在了耳后。
“这人真没意思,像个闷葫芦!你不说,我就不许你再画下去。”白日阳气重,她离不开方家老宅,也不能现行,到了晚上,她就能跟这“闷葫芦”好好说上一会话了。
她一把拿走镇纸下的画卷,一路跑跑停停,等着身后的闷葫芦追上来,看他惊慌失措的焦急模样,小妖魅笑得开心,轻轻一跃就上了桃树枝,把画卷挂在最高的枝干上。而她就坐在树枝上,晃着两只小脚丫,等着闷葫芦爬上去拿。
站在树下的人,跳了又跳,就是够不着。
俊秀的容颜上有汗珠滚落,像是夏日里荷叶上的露珠真是好看!
等浅溪系了衣摆,准备爬树去捡的时候,小妖魅觉得捉弄够了,就拿过画纸丢在了地上。浅溪望着脚前面的画纸,一脸无奈,窗后的风真大,把他的画从书桌上一直吹到了桃树上。
从那之后,浅溪每每作画,都要把西窗关得严严实实,再不让古怪的“春风”吹进来。
经小妖魅一折腾,大半个下午,也只画了这么一卷。
等墨迹干了之后,他细细裱好,用红带系上,放在背后的书箧里。
天色将暗,浅溪背着这唯一一幅画出了方家的大门,小妖魅躲在他书箧里面,想要跟他一块出去,在方家大门的前面被撞了回来。
她掉落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闷葫芦,无知无觉地越走越远。小妖魅恨恨地转身看了一眼斜阳,酉时未过,她还是出不了方家的门!
天黑了之后,闷葫芦还没回来。
小妖魅,从方家门中穿过,大红色的裙摆摇曳而过,露出白嫩的小脚,翩跹多姿,她不曾现形,凡人也看不见她。在桃花镇找了一圈后,终于在墙根前找到了那傻子。
那傻子被三四个人围着,看着像是桃花镇上的地头蛇。
“谁允许你在这儿摆摊卖画的?”独眼的男人狞笑看他道。
他抱着怀中的画道:“我只是卖画,没有摆摊。”
小妖魅坐在墙上笑得前俯后仰,真是个傻子,还不懂那些人的意思。
“不摆摊也是一样,都要乖乖交钱!”一旁的人掂着手中的刀,斜眼一瞥。
“我没钱!”他说得是真话,要是有钱,他也不会沦落到卖画为生的地步。
“没钱?没钱还想卖东西!不要命了是嘛?”独眼的男人拎起他的衣襟,伸手就要打。
小妖魅手指一弹,独眼的男人胸口一痛,松了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连连搓着自己破了一个洞的衣衫,“你这个穷画师,看着瘦瘦弱弱,也敢打我!给我狠狠揍他!”
三四个人围了上来,对着浅溪拳打脚踢。
他趴在地上,死死护着怀里的那副画。
看他闷声不吭,独眼气不过,狠狠将他揪起,画卷从他怀中滚落。
“我的画!”浅溪伸出手,拼命想要捡回。
一双穿着麻鞋的脚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旁边有人将画卷捡起,送到了独眼的手上。
红绳解开,画卷缓缓展开,华京之景展现在眼前。
三四个地头蛇都瞪大了眼睛,有人磕磕绊绊问道:“头儿,这是哪?好繁华!”
地头蛇给他一下,“这是华京,天子住得地方!”随即,独眼眯着一只眼睛审视着地上的人道:“你是华京来得画师?”
浅溪忍着痛,道:“是!”
“华京来的画师怎么会没钱?快点把钱拿出来,要不然我就撕了这幅画!”
“不要!”浅溪摇头,面色苍白愤然,“我真的没钱!”
独眼一个眼色,有人不管不顾在他身上搜了一番,“头儿,这穷画师身上半个子都没有!”
“撕拉”一声,独眼冷笑着,将繁华华京撕了干净。
万家灯火,琼宇高楼都成了碎片。
“不要!”浅溪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却无人理会。
“打他!”独眼歪了一下嘴,满是戾气。
又挨了好几下拳脚,浅溪抱着头,闭上眼睛,人道难行,好人难做!难怪路有饿死骨,日食闭天,民不聊生。
“不要再打了!”一道妩媚又不失天真的声音插进。
地头蛇停了手转身看去,浅溪蜷缩的身子一僵,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红裙层叠,似花影重重,一双白嫩的小脚不穿鞋袜,勾人心魂。再往上,螓首蛾眉,美眸顾盼,光芒点点,欲迎还怯,确是个举世难寻的娇娥美人。
她道行尚浅,伤人一分自损三分,方才那一下,就让她痛了许久,再无能力出手帮这闷葫芦。
好在她聪明,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美人你想救他?不如陪我们兄弟几个一夜,我们就放了他!”淫笑,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浅溪倒在地上,望着她不住摇头,“姑娘多谢好意,我们萍水相逢,你无需为了我,委身于这几个豺狼。你快点走!”
小妖魅的眼波一晃,这凡人真有意思,都伤成这样了,还记挂着她呢!
突然出现的美人不理这几个男人垂涎的目光,在浅溪的身边蹲下,将他扶起,“还能再忍一忍吗?”
浅溪抬头望她,她的手指冰凉如霜紧紧握着他的手。
月光照下,她含笑,妩媚勾魂的面容却显出了天真存粹。
这一刻,繁华皇都的绮丽都不及她一分。
“能!”浅溪擦了擦唇边的血,想要站起身,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美人抱在了怀里。
“姑娘你这是?”他满脸惊愕,耳边是呼呼风声。“当然是救你!”小妖魅嫌弃这闷葫芦真是不开窍,她损耗修为现形还能是为了谁?
红衣美人像是一阵穿堂风,只留下一阵桃花香气,身后的地头蛇们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真他娘的跑得快!”独眼唾了一口。
旁边有个人哆哆嗦嗦道:“头儿你看见没有,那姑娘她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