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照影已经“失联”将近一周,唐易收到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
队里有任务,暂时不便回家,照顾好自己和奶奶。我会尽量抽时间给你打电话、发信息,让你知道一切都好。
不过,那后半句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唐易给她发过两条消息,她都是隔天凌晨才回复,且都是表情包。
他知道她最近大抵没怎么好好休息,后来就索性没敢去打扰她。
10月23日。
唐易正在家中陪方老太太下五子棋,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一转头就看到方照影穿着常服,迈着小步走了进来。
“小影,你怎么回来了都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开车去接你。”
唐易赶忙放下盖在双腿上的毯子,朝着方照影迎了过去,将她拥在宽实的怀抱里,低头鼻尖蹭着鼻尖,亲昵道:“最近累坏了吧?”
方照影下意识将全身的重量埋在他的胸膛,还没开口说话,只听方老太太“哦唷”了一声,笑盈盈地推着自己的轮椅走进卧室,“你哩好好聊,吾回屋里睡了。”
少顷,方照影还是埋着头不说话。
唐易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问:“怎么了?工作上出什么问题了吗?”
方照影抬起倦怠的眼皮,稍一用力就将视线追平,“今天是李小婉的忌日,你陪我去墓园看看她吧?”
唐易神情微变,口吻却温和道:“好,我收拾一下。”
......
下午一点。
唐易驱车抵达了九里镇公墓的大门口。
两人下了车,顺着山道往上走。
这里与其叫墓园,不如说它是一个被时间藏到犄角旮旯里的乱葬岗更实际。
早个几十年前,没钱买墓地的人家就在山上随便找个地方一铲子下去挖个洞,卷个席子把人埋进去,垫两块石头就算立了个碑。
2008年那会儿,九里镇新农村改造的风刮得特别猛。
传统的殡葬方式被视为破坏环境、浪费土地资源,乡镇大队要求当地居民大规模迁坟并统一管理,就连殡仪馆也开始转型火化服务。
可是老一辈的居民哪里舍得把祖坟给挖了,后来他们就拧成一股绳跟乡镇大队杠上了,一顿吵吵加商量,算是保住了鸿山这块地皮。
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如今山梯两边的那些简陋墓碑早已模糊不清,有的甚至被野草藤蔓缠绕得不见踪影。
如今,这片地方杂草丛生,荒凉得让人心生畏惧。
方照影和唐易并肩行走在蜿蜒的山梯上,目光轻轻扫过山梯两旁凌乱而无人打理的坟头,还有很多墓碑上都没有刻字。
偶尔有风吹过,两旁苍劲的松柏树随风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响声,就像逝去的灵魂在诉说着未了的心愿。
“李小婉就葬在山顶上,但坟墓的具体位置可能还得上去找一找。”
说完,方照影转头看向身后的唐易,却见他已经落下好一段距离,视线停顿在一座荒坟之上。
她往回走向他,问:“怎么了?”
唐易收回视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先上去吧。我在这里抽根烟,过会儿再来找你。”
方照影默默看了他一眼,说:“好。”
临走时,方照影从花束里分了一半的百合花,塞进了他的怀里。
唐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方照影知道唐易有秘密,但在对方没有主动告诉她的前提下,她最终选择了尊重和沉默。
十分钟后,方照影独自登上了鸿山山顶。
她站在李小婉的墓碑前,静默了片刻,轻轻将白色百合花放在墓碑前,低声说:“一眨眼,夏天又要结束了......我来看你了,李小婉。”
山风拂过,鸿山顶上的松涛声伴随着方照影的低语,吹向了远方的云层。
原来已经过了两年,可是很多东西都没有变化,方照影总觉得自己还停留在两年前,停留在李小婉新婚的那天。
——九里镇就像一株发霉的杂草,在充满潮霉味的沼泽中,走不出梅雨季,难得有好天气。
——照影,你去过上海吗?等婚礼结束后,我带你去上海玩吧?高楼、大厦、外滩,前面就是十里洋场,走在路上很自由,似乎往前跨一步就能走出去。
回忆渐渐清晰,方照影的目光停留在墓碑上那张年轻的照片上,久久不敢移开眼睛。
李小婉的笑容依旧灿烂,仿佛从未离开过。
“我现在还留着你送我的请柬,你说风雨无常,但我们之间的友谊就像人生中的好天气......今天天气很好,要是你在的话,一定会喜欢......”
“李小婉,你能看到我吗?我去了上海,去了你走过的路,去看了你说的那部电影......我看了好几遍,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这还算是比较幸运的,电影比文字容易理解,有时遇上一部挑战智商的文学作品,看上好多遍也还是不明所以。
方照影的观影记忆还停留在两句台词上,电影里说——
“很多时候蒙蔽我们双眼的不是假象,而是自己的执念。”
“证人也是有罪的,人们整天都在目睹彼此犯下的种种罪行。你今天或许没有亲手杀人,但你对多少人的死亡选择了视而不见?”
方照影内心复拓着这两句话,声音哽塞道:“李小婉,你说让我原谅你......可是你没有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原谅你?”
“李小婉,你究竟有没有杀人?对不起我的人,究竟是不是你?”方照影半蹲下来,指尖轻轻擦过李小婉墓碑上的遗照。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拼尽全力想要看清李小婉的面容,得到的反馈却只有深深的绝望和无力。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活着的人要是想知道真相,必然是痛苦的。
少顷,阳光渐渐被云层遮盖,消散在天边。
方照影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外套上的肩章,擦干了眼眶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李小婉,我最后再信你一次,我一定会让真相大白......”
话音戛然而止,方照影的视线愕然停顿在墓碑上。
定睛一看,她没有看错——
此刻,遗照的镜面里竟然反射出了一道人影。
黑色冲锋衣,黑色鸭舌帽,黑色口罩......正是那晚在命案现场出现过的犯罪嫌疑人!
方照影眼皮狂跳,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视线紧紧锁定在墓碑上。
人影显得异常清晰,静静站在不远处的柏树后面,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寒意顷刻间从脊背升起,被监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方照影不敢回头,生怕让对方察觉到异样,又像上次那样溜走。
下一秒,一只强有力的手掌突然从她背后伸出来,迅速划过她的脊背拍了拍——
“怎么了?愣在这儿看什么呢?”
方照影宛如惊弓之鸟,头皮一阵发麻,她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身体在恐惧的驱使下做出了最快的逃避动作。
当她转过身来,却撞上了唐易那双关切的眼神。
“是、是你来了?”方照影呼吸一滞,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反应。
等缓过神来,她又立刻弹开两步,转头再去看墓碑上的遗照,却见原先反射在镜面里的那道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她再次回头,环顾四周,可是除了矗立的墓碑和静默的树木之外,周围一片寂静。
“你刚才从山梯上来的时候,有看到其他人吗?”方照影忍不住向唐易发问。
“没有啊,怎么了?”唐易眼神空茫,看不出情绪,反问:“你看到什么了吗?”
方照影木然摇了摇头,“没有,可能是最近压力太大......又出现幻觉了。”
唐易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轻柔地揉着她的太阳穴,力道不大不小,“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需要好好休息,我送你回家。”
声音低沉而温暖,仿佛能抚平一切创伤。
“好,我们回家。”方照影顺势依偎在唐易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
当太阳奋力穿透厚重的云层,远处的山峦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
近处的两个身影紧紧相依,脚下的影子也在此刻悄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