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顾轩竹只想着报仇，如今仇人就在面前，任凭自己摆布，可他竟不曾感到一丝快慰。
他有些恍惚，思绪有些游离。
不错，只要他想，他此刻便可结束了这个人的性命，那么在崖底不堪回首的时刻，无法驱使身体之痛，数十年来顶着妖怪的头衔，迎合魔道，这一切的一切，都算是有所偿还了。
真的是这样吗？
若真是这样，这心底的不安从何而来。
未经意间，他看见方才元千载受那一掌时撞倒了身后的供桌，上面原本供奉的牌位散落一地，他拾起其中一个，只见上面写的是”吾兄梦晌“，顾轩竹捏着排位的手微微颤抖。
原来多年来，元千载将顾梦晌的牌位藏在元家几代先祖的牌位之后，凡元家后人每逢节典祭拜，便要一同跪拜供奉顾梦晌。
”惺惺作态。“顾轩竹盛怒之下将牌位碾碎，他忽然想起元家小厮说的话，哑声问道：”那临仙观里，供奉为何？“
元千载断断续续道：”便是……便是……顾兄……“
顾轩竹起身背对元千载，他冷笑一声，眼角流下一滴泪：“你怕我化作厉鬼寻仇，便做了这么多事？”
他终究没办法下手杀他。
转身离去之时，元千载忽然捉住顾轩竹的衣角，哀求道：”有儿他，是个好孩子……你可否……可否……“
”放心，“顾轩竹的声音似乎轻快了很多，”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他。“
顾轩竹前脚刚走出院子，便听到身后有异动，似乎还有一声惊叫，他立刻反应，转身再进门来，只见一个黑影飞上屋檐，便跟着追了出去。
若没有元无有方才一番放弃”复仇“，顾轩竹恐怕也难卸下心防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而元千载之死的真相，空口无凭之下，说了也只怕无人相信，顾轩竹也无心解释。
众人听顾轩竹叙述过往，只觉错愕，”想不到，顾公子与老爷之间，竟有这番过往。“吕并柏痴痴道。
元无有开了口：”你……没有杀老爹？“
顾轩竹摇摇头：”没有。“
”好小子，那你刚才一声不吭装什么闷葫芦。“元无有又气又松了一口气，”那你，那你跟魔道到底什么关系？“
顾轩竹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凛然，时刻观察这四周动向，“魔道一直想招揽我，池空渡便是他们的说，为凌姑娘讨药那次，便是假意答应他们入局之时。”
凌素水听到这话心中悸动，心道：“他竟为了我……可方才我却也怀疑他……”
“既然他们已成气候，假意逢迎便可掌握他们的计划和动向，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顾轩竹说来好似云淡风轻，只是那些被迫受制于池空渡、与魔道虚与委蛇的日子，却并不是谁都可从容应对的，他接着道，“栖霞山大会那次，若不是我，他们也会有别人从内接应，只不过我是那个最佳人选罢了。既如此，为何不做了这个内应，才好有应对之把握。”
“那你为何一定要我去当那道尊？”
“我想，道尊之位不可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我……我只信得过你。”
吕并柏从旁道：“话是这么说，可若那日少爷没有学会倾城十六式，又当如何？”
顾轩竹笑了笑，“若无人指引，你当紫溪洞众人为何能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栖霞山？”
吕并柏恍悟，“是了，再加上顽固师父、君子会的三位师父都还没出手，想来局面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顾轩竹顿了顿又道，“魔道应允我，若我参与栖霞山接应，便把当年仇人的下落告诉我，我想，他们大概早知道，此人与元无有之间的关系，这实在是让我和元无有反目的大好机会，这笔买卖他们做的不亏。”
”这些魔道心机也太重了，“凌素水啧啧道，”就算顾公子明知仇人是元老爷，也料到这多半是魔道离间你们二人的手笔，却也还是不得不来。“
顾轩竹点头：“既如此，想必咱们这一路而来已在魔道的监视之下，此时此刻，亦是如此，他们见我并未落手，便在我走后补刀，方才我见到的那个黑衣人，应该就是他们派来的。”
“小心——”
顾轩竹话音未落，一支暗箭自身后射来，贴面而过，元无有心中骇然，方才险些命丧箭下，抬头方见顾轩竹立于自己身前，有鲜血从他的指尖流下，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挡下这一箭，元无有此刻恐怕已经着了魔人的道。
顷刻之间，箭如雨下。
”快进去！“元无有大喝，他上前扶住顾轩竹，众人一齐躲进屋内。
凌素水走在最后，把房门关好，愤愤不平道：“这还真是一计不成又来一计，设计你们自相残杀不成，现在又想要直接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吕并柏正在帮顾轩竹包扎伤口，顾轩竹侧侧身子，缓缓道：”魔道中派系众多，互相之间常有斗争，实难统一，他们魔力虽强，却经常各执一事，始终难于通力合作。直到百年前，新魔王现世，众魔俯首称臣，此魔王从未对外展露过真容，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可看他向来做派，此人并不喜屠戮，专擅计谋布局，攻心制裁，“顾轩竹顿了顿，沉吟道，”比起一个暴虐嗜杀的昏庸之辈，这个新魔王的威胁恐怕更大。“
”如此说来，“凌素水眉头紧蹙，”联想这百年来魔道挑起的种种霍乱，确然没有一次不是工于心计，心思歹毒……只可惜现在连这个魔头是谁、在哪我们都一无所知……“
说到此处，凌素水自然转头看向元无有，只见他好像有些恍惚走神：是了，元大伯骤然离世，他定然还未心定如常。
”我不管他什么魔王、魔道，“元无有眼帘低垂，好像外界的一切事物暂时都与他不相干，低声道，”他们不该害我老爹，不该……利用我。“
凌素水抵在门边，眯着一只眼睛朝外边看了一会儿，”哎，我看，他们好像没有攻进来的意思，不知道在憋什么诡计。”
“元无有自栖霞山一战成名，如今魔道之中真正的敌手并无几人，再加上我们几个，就算对面人多，强攻也未必有胜算。”顾轩竹姿态风貌一如往常优雅，临危不乱也是他熟稔的。
顾轩竹一番话让众人心中一宽，又听他道：“时候不早了，今晚我来守夜，在天亮之前，大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
顾轩竹斜倚在门边，眼神迷离，虽是看着远方出神，思绪却早已不知飘到了哪。他想起这五十年来，自己好像只活在仇恨里，或者说，是仇恨让他活了下来。
在遇见元无有、凌素水他们几个之前，他好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他对救助自己的师傅和同门有的是感激和敬重，对君子会有责任，可他却并没有知己，他害怕结交知己。
这一群人是如此鲜活，顾轩竹过去总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死去一般沉重，可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却感到很轻快。他甚至时常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冰冷的，可这几个人却总是奇迹般的让他心里升起暖意，这种暖意，尤其在人身体是冷的时候，感受更为强烈。
他的眉毛自始至终没有舒展过，他不习惯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还没完全做好放下仇恨的准备，他隐约觉得，原本挡在自己和这些人之间的那层隔膜已经就快要消散了，可如果放下了仇恨，他的世界里还剩下什么呢？
无尽的黑暗里，好像有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