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楼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推开了那扇略有些斑驳的雕花木门。
跟在后面的乌竹眠扫了一眼,这院子显然不是以前小师妹住的,处处都透着萧索之意。
东面靠窗处设着一张老旧的紫檀木书案,放着笔墨纸砚,案角一只青铜香炉,炉中香灰冷寂,显然许久未曾燃过香;北面是一排多宝格,格中却并未放什么法宝,显得空荡荡的;南面靠墙是一张普通的木床,床幔的颜色暗淡,毫无绣饰。
不过床头却悬着一只做工特别漂亮精巧的风铃,铃身如碎玉,铃舌似露珠,外缘镶嵌着几颗温润的碧色珠子,下方坠着细细的丝绦和小小的玉坠,玉坠上还写着“平安”两个字。
乌竹眠的目光落到风铃上,眼中溢出了温柔的笑意。
她记得这个,这是有一年上元节,小师兄送给师门上下的礼物,每人都有一串,他是很有天赋的器修,这风铃是他自己炼制的护身法器,还有清心安眠的功效。
此时,洗了一把脸的李小楼又打起了精神,她走回房间,习惯性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风铃,细细碎碎的玉振,清清凉凉的响,就像雨珠落在瓦檐上。
她笑了笑,开始满屋子盘点东西,把能用的都塞进了芥子囊里。
李小楼打算想办法离开这里,回师门一趟。
刚回来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加上自己的事情一直处理不好,父母和兄长还限制了她的行动,她根本就没办法离开无极宗,从西灵州去东玄州更是想都别想。
她联系不上师姐和师兄们,也暗中打听过,可是父母兄长不愿意说,其他人跟她的关系要么很差,要么疏远,根本就不可能跟她心平气和地聊天。
之前李小楼一直放不下,对自己的身体被占据这件事耿耿于怀,可今晚上她爹的一番话却让她想通了,既然他们想要的是一个事事都乖巧听话的女儿,那就当她还了生恩吧。
如今她也努力修炼了小半年,虽然灵根太差,收效甚微,但起码有灵力傍身,可以准备跑路了。
而且……百里枝刚才的话更是令李小楼生疑。
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师门其他人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一百年前的魇魔之乱,毁灭来得毫无征兆,奈落界的结界如龟壳般皲裂开来,天幕逐渐露出了斑驳的黑洞,在魇魔的操纵下,无数只知吞噬和杀戮的魇怪向人界袭来。
各大宗门率弟子上前线抵御魇怪,李小楼也跟在师尊和师兄师姐们的身后,直面了天际崩塌和血流成河的一幕。
烈日之下,前仆后继的魇怪却如暗渊一般,挡住了所有的光。
天壁倾颓,不管是凡人走兽,还是修仙者,在此刻俱为蝼蚁,尖叫、奔逃、分崩离析。
混乱中,她看见了小师姐的身影,消失在无数嘶嚎的魇怪后,紫藤花色的长裙上染了血,同色发带缠绕着长发,猎猎飘扬。
凛凛剑芒自她身上窜起,持剑一挥,悍然剑气横绝百川,划破了那个被血和雨染就的夜,有滢滢日光自深渊后传来。
那是李小楼见小师姐的最后一眼。
小师姐死讯传来的时候,师门上下所有人都懵了,只有师尊死死地盯着化成灰烬的万千魇怪,脸上的表情十分骇人。
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重伤,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最前方跑,看见的却只有已经补好的结界,以及断裂的神剑残骸。
大家又一刻不停地往青荇山赶,看见了小师姐熄灭的本命灯,灯芯还残留着一丝余温,却再也无法点燃,只剩几缕残烟,在空气中缓缓升腾,又悄然消散。
灯熄了,整个世界仿佛也随之沉寂下来,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在几人中无声地蔓延。
后来的事情,李小楼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先是二师姐回了妖族,她坚信小师姐还能复活,打算从族中翻找禁术。
然后是小师弟匆匆赶了回来,他最后一次见小师姐,就是跟她吵了一架,随后负气离开,山南水北,一走就是半年。
他回来以后,在小师姐门前那株白梅树下站了三天三夜,等到星河落尽、雪霁云销,没跟任何人说,又在一个深夜孤身离开了。
很快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走了,只剩了李小楼和小师兄守在青荇山。
不知过了几个春秋,李小楼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小师姐了,一切似乎都变得平静了下来。
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里,她忽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白日,她正坐在屋里盘点自己这些年攒的钱,当时她正在炼体入门,打坏了很多个材料越换越贵的梅花桩。
虽然大师兄从不当着她的面说什么,但看见他发愁的样子,她心中还是很愧疚,毕竟师门已经这么穷了,给她换梅花桩可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忽然,外面传来了小师姐拉长的声音:“小师妹,快出来快出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小楼眼前一亮,三两步跑到窗户边,看见了站在院中的小师姐。
她显然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身上的缠枝花裙上沾了些灰尘和花汁,薄软的袖子垂落在肘间,露出一截手腕和小臂,左手指节上还能看见几道明显的擦伤。
可她却毫不在意,脸上的笑意比日光还要耀眼,得意又狡黠地展示着手里的金焰石:“看,金焰石,我在玄海秘境中赢来的,小师兄说给你打梅花桩正好。”
李小楼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秒,小师姐的身影却逐渐融化在了太阳中,只剩下一个模糊却一往无前的背影。
李小楼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好行李跟小师兄告别了,她的小师姐那么厉害,说不定真的没有死呢?
这一找,就是几十年。
直到七年前,她的身体莫名被冒牌货占据。
*
正当李小楼收拾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忽然听见紫檀木书案那边传来了异样的动静,她眼神一凛,立刻摆出防备的姿势,厉声质问:“谁?”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支笔正悬在空中,在墨汁中蘸了一圈,最后在纸上落笔。
李小楼:?
她思索片刻,见对方好像没有什么敌意,这才试探着慢慢走了过去,嘴里还在碎碎念:”阁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恐怕……“
李小楼的目光落到了纸上,待看清上面的字后,话音一顿,眼睛猛地睁大了。
“小师妹,你欠我的冰酥酪,可还作数?”
冰酥酪是天水城最出名的特色小吃之一,乌竹眠第一次吃就爱上了,之后每次到天水城,都要吃上好几碗。
魇魔之乱来临时,师门众人本来正在商量那一年的岁朝节去哪里过,正好泽川城的灵溪秘境要开启了,师尊便决定带他们凑凑热闹。
闻言,乌竹眠举起双手,表示不管去哪里,都希望能顺路去吃一碗冰酥酪。
师尊瞥了她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十分无情:“天水城在西灵州,泽川城在南仙州,完全不顺路。”
乌竹眠大受打击,咸鱼一样瘫在椅子上,耍赖道:“师父,要是吃不到冰酥酪,我可能会没有力气去参加灵溪秘境的。”
见状,李小楼暗戳戳地挪过去,用手指比划道:“小师姐,我知道有条近路能去天水城,到时候咱俩偷偷去一趟,我请你吃,吃三碗!”
师尊轻哼一声,当作没听见。
乌竹眠的眼睛亮了,扑腾着坐起来,握住李小楼的手,十分感动:“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小师妹你最好了!”
只可惜,那碗冰酥酪再也没能没吃上。
纸上的字还在增加。
“这次我要吃五碗!”
灯影投落在纸上,如同沉积多年未结痂的伤痕,难忘的记忆惊起旧时光,带来了密密麻麻的疼痛,以及难以置信的雀跃。
“……小师姐?”
恍惚间,李小楼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好像在颤抖,又好像在哽咽,更清晰的却是耳边血液流动的轰鸣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嫩芽顶开了冻土。
她尝到了眼眶漫出的滚烫和咸涩,眼睛却舍不得眨一下,依旧死死地盯着那支悬空的笔,只见它略停顿了一下,慢慢落在了纸上。
“嗯,是我,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