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光在纤尘的脚下碎成了银屑。
前日宋玉到镇上去买书了,她却偶然发现村子里多了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来探查一番。
纤尘的身形隐在樟树阴影里,贴着潮湿的墙根小心挪动,面前的窗棂里摇曳着火光,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凝成了实质。
她掩住口鼻,视线穿过紧闭的窗扇,落到了房间里。
“第一百零二只。”
村长沙哑的声音响起,枯瘦的手指间攥着活生生割下来的鹿角。
他身后还有堆积如山的动物骸骨,全都死状凄惨,半睁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人性化的惊惧和绝望。
纤尘发现,在房间的角落处,还站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看不清面容,也看不出修为境界,只是动作看起来似乎有些僵硬。
黑袍人的语气显然很满意:“做得很好,继续保持。”
声音也辨不出雌雄,听起来却很粘腻阴森,莫名令她很不舒服。
下一秒,黑袍人缓缓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纤尘只感觉到有一道诡异的视线,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望过来,穿过时间和空间,如一张网,死死地笼住了她。
她被盯得浑身发凉,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一双凉得刺骨的手扣住了手腕。
那不是活物的手。
纤尘几乎是瞬间就确认了这个念头。
黑袍人出现在了她身后,意味深长地说道:“狐妖……”
一双发亮的兽瞳出现在纤尘的脸上,感受到威胁的她接下了黑袍人的一击,在情急之下使出了幻术,一把拍开对方的手,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外逃。
嘈杂声中,举着火把的村民们紧紧追在后面,火光在一张张脸上落下了明灭的阴影,平日里总是他们夫妻带笑的脸变得格外狰狞,窃窃私语声汇成了浪潮。
“我早就觉得这个狐媚子不是人!哪个人会长成这个狐媚样!”
“怀胎七月的时候,她还总是往山里跑!”
“我见过她跟山里的野狐狸说话!”
纤尘踉跄着跑在山中,月光透过她汗湿的鬓发,在地上投出了摇晃的影子,火光照亮了夜色中的深山,而那道无形却惊悚的视线依旧笼罩着她。
她最后看了一眼当年下山寻找宋玉的那条山路,纵身跃入了冰凉的河水中。
村民们站在山崖边面面相觑,一时间的冲动过去之后,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宋玉自费在村子里办了私塾,教他们的孩子读书,纤尘爱笑又心善,谁家要是有什么事,她都愿意帮忙,孩子们很喜欢她。
村民们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愧疚和害怕。
“她……她真的是狐妖吗?”
“妖怪不可能就这样死了吧……”
第二天。
天还没亮,放心不下妻儿的宋玉就连夜赶了回来,还带着专为孩子们买的一摞书。
可是却只得知了妻子意外溺水而亡,家中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哭了一夜,大病一场,幸得妻子留在他手腕的红绳保住了他一条命,却还是落下了个痴傻的毛病。
宋玉知道妻子是狐妖,不信她会溺水身亡。
但村里所有人的说辞都一致,他们在说同一个谎,只为了将真相掩埋,他想了很多办法,去山里找了无数次,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离开这两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纤尘没有回来,但宋玉一直都没有接受妻子的死亡,他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一直守在村里,一直守着九嶷山。
可他的身子骨从小就不好,加上忧思过度,二十多年里,总是小病不断。
等到儿子终于懂事一些了,起码有自理能力了,最终还是撑不住病倒了,他请人把家里的米缸填满,拉着儿子的手一遍又一遍交代,可哪怕他再放心不了,精气神还是很快就被抽走了。
临死之前,宋玉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朝自己奔来的少女,满头山花,笑意盈盈,她身后的青山明媚,似裹挟着一川春色。
*
儿子虽然痴傻,心智永远停留在了幼时,但宋玉把他教得很好,洗脸、穿衣、吃饭、生火、打水、种菜等等,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等到父亲死后,他把自己照顾得还不错,认真地重复着每天的生活。
出门时要记得关窗、锁门,把钥匙挂到脖子上,做饭时要记得煮熟,吃完后要记得洗碗,热了穿薄衫,冷了要添衣,还要盖厚被子,衣服脏了要洗,家里乱了要整理,还要记得给院子里的菜浇水。
不要随便跟人争执,跟人生气,但也不要让人欺负自己。
每当有人说他傻时,他都会认真反驳:“爹说过,阿青很乖,很聪明,很正常,不傻。”
当年。
纤尘的妖丹被黑袍人一击打碎,不仅连化形都做不到,而且一昏迷就是二十多年,等到她终于醒来,偷偷回到村里,却得知宋玉已经去世小半年了。
对时间没有多少概念的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二十六年,就可能足够一个人类走向死亡。
那个在她记忆里温和爱笑的青年,肩膀不是很宽厚,但足够让她倚靠,双臂不是很有劲,但总是喜欢抱着她,给她描眉,给她簪花,给她讲故事。
如今却变成了一座矮矮的坟包。
纤尘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呆呆地蹲坐在宋玉的墓前,任由身上的毛发被细雨打湿,尾巴垂落进了湿泥里,一向喜洁的她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忽然,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板一眼,很规律。
纤尘回过头,恍然间,似乎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宋玉,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生得极像,只是要更高一些,看起来更健康一些,而且……鼻子和嘴唇更像她。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这是她和宋玉的孩子。
宋青歪着脑袋看纤尘,孩子气般的笑容憨实又天真,指着她,嘴里发出了一声雀跃的惊呼:“毛球球!”
短短三个字。
纤尘愣住了,想起了十三岁的宋玉,眉目间萦绕着病气的少年笑得温和,难得孩子气地说道:“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吧,叫……毛球球好不好?很衬你,很可爱。”
宋青有些惊慌地眨了一下眼睛,手足无措地问道:“毛球球,你,你怎么哭了?”
死了。
宋玉死了。
那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他了。
后知后觉的情感如海啸般将纤尘淹没,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落下,烫得她的心脏都紧缩了起来。
宋青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见纤尘没有离开,这才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轻哼道:“哭吧哭吧,爹说了,难过了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哦。”
小时候,村里其他的叔叔婶婶都教训小孩,说“哭什么哭!没出息!不许哭!”
但爹从来都不会这样,爹只会摸摸他的头,温声笑道:“阿青,若是心里不舒服,眼睛不舒服,那想哭就哭,不要憋着。”
年幼的他用小手抓住爹的大手,好奇地说:“可,爹不哭。”他从来没见过爹哭。
爹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跟以往都不同的笑:“爹当然也会哭,只是没有让阿青看见罢了。”
他一直都是一根筋,对一件事好奇,就会一直念着,他偷偷观察了爹许久,终于被他看见了爹哭的场景。
宋青念道:“小孩可以哭,大人可以哭,毛球球可以哭,爹也可以哭,爹想娘的时候,就会哭。”
纤尘颤抖着抬起爪子,轻轻地抱住了宋青。
宋玉,你把我们的孩子养得很好。
宋青有些懵,不过没有动,只是任由雪团似的大狐狸抱住了自己,虽然是第一次见,那他却莫名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衣服被脏脏的尾巴蹭脏,忍不住在心里念:“衣服脏了,要洗。”
从那以后,纤尘就经常去村里去看宋青。
她还在暗中调查二十多年前虐杀动物的事,那个黑袍人早就不见踪影了,但村民还在继续虐杀动物,而村子里似乎也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渐渐地,纤尘发现,村子里的人都没法离开这一片,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而且村长和村民们的身上生出了很恐怖的疮面。
那疮面就像是一张张尖叫的脸,能看出清晰的动物五官,就像是被虐杀之前的绝望表情。
但他们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觉得自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而九嶷山中,似乎也多出了很多危险。
纤尘想把宋青送走,但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离开。
唯一令她稍微放心的,就是宋青身上没有疮面。
宋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告诉纤尘:“爹说,伯伯婶婶给的肉,不能吃,晚上要乖乖在家里睡觉,不可以出门。”
说到这里,他轻轻嘟囔了一句:“不过阿青晚上也想跟毛球球一起。”
原来宋玉早就发现了村子的不对劲,但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住自己的孩子。
后来村长和村民们发现了经常来找阿青的纤尘,他们虽然不知道这就是被“害死”的纤尘,但这让他们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想起了“妖狐”。
全村人对宋玉说了同一个谎,不敢把他妻子“死亡”的真相告诉他,这个秘密埋藏多年,已经变成了一根血淋淋的刺。
而与此同时,进山的猎人开始失踪。
村里人都很害怕,觉得肯定是“妖狐”回来复仇了,双手沾满血腥的他们觉得自己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却不知在每个深夜,他们身上就会冒出一个又一个流脓的疮面。
那记录了他们的罪行,在逐渐把他们身为“人”的部分吞噬,直至完全变成怪物。
*
听完纤尘的话,阿青一脸懵懂地看着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唤道:“娘?”
纤尘用爪垫子摸了摸他的脸,声音有些颤抖:“嗯,我是娘。”
阿青张大了嘴,表情呆呆的,不过很快,他就一把抱住纤尘,把脸埋到了她的毛发里,雀跃地唤道:“娘!”
爹说得没错,娘真的来找他了!而且娘真的喜欢他!
看见这一幕,乌竹眠站起身,神色冷静:“村民变的怪物已经除掉了,现在就剩骨猿了,到时候,你就能带着阿青出去了。”
她提剑转身往外走,不难猜出,骨猿就是被村民虐杀过的动物所产生的怨念和煞气,如今村民都变成了怪物,而且怪物已死,仇已报,可能对付骨猿了。
其他人也跟在了乌竹眠身后。
只不过大家都没想到,百里枝竟然已经跟骨猿打了起来,而且他的状态非常不对。
不是之前跟褚翊交手那种不稳定的状态,而是眼珠赤红,神色冷厉,连灵霄剑周身都萦绕着黑红色的魔气。
看见这一幕,师九冬和裴无隅齐齐一惊,李小楼瞳孔微颤,声音有些发涩:“……怎么会?走火入魔?”
尽管这些年百里枝对她的态度极差,但不可否认,他曾经确实是个好兄长,不然她刚回来的时候,也不会独独对他抱有全身心的信任。
眼下看着他走火入魔,她心中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乌竹眠已经麻了。
说真的,百里枝真是她见过道心最不稳的一个剑修。
剑光照破阴翳的云层,斩杀了骨猿的百里枝却没停下杀戮,隔着重重密林,赤红的眼珠遥遥朝乌竹眠望了过来。
就是因为这个人……
妹妹如今才会对他如此冷淡,才会对他视若无睹,才会又生起了逃离他身边的心思。
之前是他做错了。
只要妹妹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以后会好好弥补她的。
他会变回曾经那个可以让她撒娇抱怨的、可以让她感觉安心的兄长。
他会杀了那个冒牌货,杀了所有欺辱过她的人,把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她的一切,全部都还给她。
百里枝攥紧灵霄剑,眼里迸发出惊人的杀意,如利箭一般射向了乌竹眠。
只要……杀了这个人,把妹妹永远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