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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紫微宫

    “紫微宫,连皇后也进不得了?”新安侯府中,大长公主坐在榻上,缓缓问道。

    “正是。”面前的使者低低道。

    大长公主与一旁的新安侯窦宽相视一眼。

    “紫微宫可有甚消息?”窦宽沉吟,向使者问道。

    使者道:“紫微宫卫尉今日加派了许多,不许宫人出入,太医署的医官进了去也一直未见出来。不过,”他停了停,低声道,“太后与长公主进出并不受限。”

    “哦?”窦宽一惊,皱眉看向大长公主,“卫尉卿这是做甚!”

    大长公主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卫尉卿,到底是要听光禄勋卿的。”她看看使者,问:“还有何事?”

    使者想了想,道:“太后今日将大皇子接入了乐安宫。”

    此言一出,室中忽而沉寂。

    “你回去吧。”过了会,大长公主声音平静,对使者说:“告诉皇后,我等自有对策,少安勿躁。”

    使者应下一声,行礼退了出去。

    “太后竟这般迅速?审琨与大皇子都为其所掌!”不等他走远,窦宽迫不及待地向大长公主道。

    大长公主沉吟,摇头,“今上对审琨甚倚重,我等一直示好拉拢,却总不见回应。这边做不到,太后也不见得有那本事。至于大皇子,”她轻吸口气,微笑道,“皇后不是正有孕么?一个庶出的蠢儿,怕他做甚。”窦宽却仍觉得不放心,“审琨这般,难道真是今上授意?”

    “我也不晓。”大长公主从案上拿起茶盏,轻吹茶汤的热气,道,“她掌宫多年,总有些手段。”

    窦宽颔首,深深思索。

    “这般状况,今上当是危急了。”片刻,他缓缓道。

    大长公主饮着茶汤,没有言语。

    “太后这时接去大皇子,只怕也有了心思。”窦宽继续道,看着大长公主,“我等也须加紧才是。”

    “加紧?”大长公主看他一眼,“皇后再过两月才得生产。”

    窦宽亦觉得棘手,“那……”

    “此事可不能跟着太后。”大长公主放下茶盏,目光深远,冷笑道,“他现在,崩不得呢。”

    漕船顺着水道,一路往北。

    顾昀把各处安排得甚好,服侍的从人亦是尽心,除却路上枯燥,馥之对行舟并无不适。

    如他所言,过得六日之后,漕船便到了京畿。从人在驿站里请来车马,馥之坐到车上,一路朝京城而去。

    自那番变故之后,京城街市的喧闹声再度入耳,馥之忽然觉得备感亲切,在车上不住地朝外面张望。

    车马很快驶到了大司马府,早有家人入内传报,未几,戚氏从府中快步迎了出来,后面跟着顾昀院中的一众家仆。

    “夫人!”戚氏满面惊喜,看着她,眼圈一下变得通红。

    馥之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望着她鬓边又多出的一片华发,鼻子不由一酸,“阿姆。”戚氏将她上下地看,嘴唇翕动,愈加泫然欲泣。

    “怎站在此处?”一个声音传来,馥之望去,却是大司马夫人贾氏。

    馥之见她,忙行礼,“叔母。”

    贾氏唇含浅笑地过来。

    她看看馥之,片刻,转向贾氏,语中含着埋怨,“馥之有孕在身,怎让她立在风里?”

    戚氏忙道:“却是老妇糊涂哩!”说着,拭拭眼角,破涕为笑,将馥之搀入府中。

    众人簇拥在后,宅中的家人见到馥之,皆笑脸相迎。

    馥之随她们一路前行,只见宅中各处与自己离开前别无二致,人人见得她,却多了些喜色。

    “前日主公书信来到,言及馥之得孕,家中上下倍感欣喜。”贾氏对她道。馥之了然,看向周围,面上不由浮起些红晕来。

    一路上,贾氏时而问起她一些南方的事,语声轻缓。馥之一一回答,神色自然,心下却不住打鼓,不知这位叔母对自己一路上的经历知晓多少。

    “还有一事。”到了馥之的庭中,贾氏和声对她说,“姚美人的事,想必你也知晓。宫中的一些人事,我已打点,如今既回来,姚尚书府上,馥之还该去看看。”

    馥之颔首,向贾氏一礼,“馥之知晓,烦叔母费心。”说着,望向她,“不知姚美人此番,究竟因何事?”

    贾氏轻轻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宫中此番守口甚紧,半句也难问。”

    馥之一怔,心微微沉下,隐觉此事蹊跷。

    贾氏却不再多言下去,浅笑着与馥之寒暄几句,让她好好歇息,不久就离开了。

    “大司马极通事理。”回到室中,戚氏对馥之嘘寒问暖一番之后,极力赞扬顾铣,“那时夫人突然不见,老妇回来禀告,大司马即教京兆尹府遣人去寻。便是后来苦寻不到,家中也不过几位主人知晓,仆从们只道是君侯接夫人去了南方。”

    她握着馥之的手,看着她,感慨道:“若非如此,夫人名节不可保全。”说着,她的眼圈突然有是一红,声音哽咽,“老妇受托照料夫人,竟致此事,将来亦无颜往黄泉见先公……”

    馥之知晓这老孺人当时必是急得日夜不宁,心中愧疚更甚,不住轻声抚慰。

    戚氏向她问起那日劫后之事,馥之思忖那时自己也是混沌一片,许多事也尚说不清楚,便略略带过,只说那是歹人图财,幸而后来正巧遇得顾昀,脱身之后随他逗留一阵方才回来。

    戚氏还欲细问,幸而没过多久,侍婢送膳食入内。戚氏见来了外人,不便再说。馥之乘机转而向她问起些育儿之道,戚氏精神重新一振,又与馥之说了许久。

    王宓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紫微宫的正殿里出来。

    “长公主可要返宫?”内侍在身后低声问道。

    王宓望望檐外沉寂的夜色,又看向身后的宫室,棱上的白绢透出苍白的光泽。

    “我独自走走,稍后再回。”王宓淡淡道,说罢,顺着廊道往殿后踱去。

    夜里的风带着寒吹来,似乎又冷了几分,王宓不禁打了个冷战,拢拢身上的裘衣。

    空中,一轮圆月正亮,辉光如银。

    王宓望着,忽然忆起上次月圆之时,自己随着皇帝到宫苑中赏月,还带去了自己酿的梅酒。再想起方才皇帝苍白的脸庞和紧闭的双眼,鼻间酸酸的,眼前倏而模糊。

    “……今上还未醒么?”这时,一声低低的说话声在庭院中传来。

    王宓一怔,停下脚步。望去,只见隔着几丛密密的花木,两名值夜的宫人正在点庭院里的石灯。

    “未曾哩。”一人往石灯中添着油,道:“不见那些太医都宿在了殿里?”

    先前说话的人轻叹口气,“也不知何时能醒……你说,真是那姚美人做下的?”

    “姚美人?”那人笑了声,“一个新进美人,无依无恃,还说不定是给谁替死。”说着,她叹口气,压低声音,“只是今上再这般下去,恐怕是不行了,听说大皇子也给接去了乐安宫……”

    王宓只觉再站不住,转身快步走开。

    庭院中光照淡淡,重檐在地上投下浓浓的影子,廊道似乎格外漫长。

    “何人!”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清喝。

    王宓抬眼,却见灯烛明亮,是几名夜巡的卫尉正走来。当头一人身形挺拔,落入眼中,她怔了怔。

    光照落在王宓的脸上,那人见到她,亦停住脚步。

    “长公主?”顾峻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同身后众人向她一礼。

    目光相遇,不知为何,王宓忽而有些不自然起来。

    “嗯……我四处走走。”她瞥瞥顾峻,将目光别向一旁。

    顾昀看着她,未几,答应着低头再礼,与众人向一旁让开道路。

    王宓的目光在他眉间掠过,停顿片刻,提着裳裾,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馥之醒来时,已近午时了。

    回到家中,馥之倍感惬意,没多久,却忽然记挂起姚征那边的事。躺了一会,她起身,洗漱梳妆。

    才要出门,忽闻家人来报,说大长公主府上有人来见。

    馥之诧异,不想自己才回到京中,这位姑氏便已经知晓。沉吟片刻,她答应下来,让家人请来人入内。

    只见那人是一个中年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人何万,见过夫人。”他神色谦恭,向馥之低头一揖。

    听得这名字,馥之恍然了悟。顾昀曾经同她提起过此人,说他是大长公主多年的心腹,自己觉得面熟,大约是那时见舅姑,他正在大长公主身旁。馥之颔首,道:“不知掌事见我,所为何事?”

    何万道:“大长公主闻得夫人归来,甚喜,遣小人携礼来贺。”说罢,将一只漆盒呈上。

    馥之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甚大,装着好些婴儿衣衫等物,做工精致。中间一只硕大的虎枕,点缀斑斓,憨态可掬。

    心中一动,馥之看向何万。

    何万笑容满面,“这些都是大长公主一早备下,才闻得此事,即刻遣小人送来。”

    馥之微笑,道:“姑氏一片心意,馥之感激不尽,稍迟当登门拜谢。”

    何万颔首,过了会,却看看她,道:“夫人现下可欲往尚书府?”

    馥之怔了怔。

    何万神色从容,缓缓道:“不瞒夫人,姚美人此番获罪,乃是弑君。一旦坐实,祸及颍川,而如今京城上下,唯大长公主可施援手。”说罢,他看着馥之,“小人此言句句是实,还请夫人定夺。”

    深秋之日,万木凋零,京中贵人们却游兴不减。

    承光苑中的宜春亭下的园林中,正是花团锦簇。宫人们将各色彩绢制成绢花绿叶,缀在树木枝头,京中贵戚云集而至,仍在花间酌饮,复以曲水流觞之乐。

    王宓坐在宜春亭上,望着亭下高谈阔论的众人,却是意兴阑珊。

    皇帝病卧的消息,京中早已得知,只是宫中严守消息,皇帝的病况到底如何,除了三公等重臣,外界只能猜测。纸究竟包不住火,皇帝半月未露面,朝中的疑虑也日益加重。南方正有战事,京城若生变故,后果不可预想。

    今日的游苑乃是惯例,王宓与皇帝每年都来。如今皇帝来不得,王宓却须强撑着出来,以缓和众虑。

    王宓端坐在席上,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心中却想着皇帝的病势,愁云满怀。旁边贵妇们谈笑着,似有许多趣事,却一句也进不得耳朵。

    好容易挨得园中士人开始流觞吟诗,贵妇们亦纷纷退下前往观赏。亭上终于只剩下自己,王宓轻吁口气,只觉疲惫不已。

    “公主。”这时,内侍前来,向王宓一礼,低声道,“大长公主来了。”

    王宓一惊。

    自皇帝病势加重,太后与丞相商议后,封锁宫禁。几日来,紫微宫围得如铁桶一般,连皇后探视也不得入内。王宓自幼长在宫廷,虽不喜争斗,对母亲与大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却还是明白几分的。尤其这时,皇后倚仗的就是大长公主,太后这般作为,所针对的到底还是她。

    如今这满园的贵戚大臣,王宓最怕的,也就是自己这位姑母了。

    “快请。”王宓深吸口气,给自己壮壮胆,轻声道。

    内侍应声退下。

    未几,只闻得一阵雅致的馨香传来,大长公主身披一袭雪白的狐裘,丰姿绰约地出现在面前。

    “姑母。”王宓面上露出微笑,起身向大长公主端正一礼。

    “阿宓。”大长公主看着她,笑意盈盈。

    待入席坐下,王宓望着大长公主身上的狐裘,称赞道:“姑母今日甚美哩。”

    大长公主看看身上,笑了笑,“人老了,只好凭些金贵之物充充场面。”

    王宓闻言,掩口而笑,“姑母总爱打趣。”

    宫人端来茶壶,将二人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汤。

    王宓垂眸看着案上,茶汤上转着细微的白沫,热气蒸腾。抬眼,却见大长公主正看着她。

    心中微微一撞,王宓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阿宓今日气色甚差呢。”大长公主的声音轻轻传来。

    王宓一怔,抬起头。

    大长公主仍微笑,伸出柔荑的长指,轻轻触在玉质般的盏沿上,“许多日夜不曾安寝了,可对?”

    那目光透彻,似乎能将她的心思通通看去。

    王宓手中沁出一层冷腻。

    “姑母此言何意?”王宓弯弯唇角,掩饰地低头饮茶。

    大长公主却轻笑起来,声音和蔼,“阿宓今日强颜来此,却不知这亭下,谁人真的以为陛下安好?”

    盏中的茶水漾起,王宓突然站起身来。

    “姑母这是何意!”她蹙眉道。

    大长公主却仍不紧不慢,唇含浅笑,“我是何意阿宓岂不知晓。阿宓,我且问你,陛下这般状况,太医已然束手无策,若有一人救得他,你可愿试?”

    话音入耳,王宓睁大眼睛,望着大长公主,将信将疑。

    片刻,她忽而一笑,“姑母若有良医,何不荐与太后或太医署?”

    大长公主面色平静,直视她,“阿宓此话不差,以阿宓之见,待太医署允得外人外人医治陛下,须得几时?太后可欲见我?”

    王宓盯着她,抿唇不语,目光纠杂。

    夜色浓浓,马车辚辚走在京城街道上,寂静之中,车轮声尤为响亮。馥之一身宫侍装扮,静静地望向外面。透过细竹编就的车帏,只见大路上空无一人,唯有车外的琉璃灯火光摇曳。

    “在想甚?”大长公主的声音缓缓传来。

    馥之转头,只见她不知何时睁开双眼,正看着自己。

    “并未想甚。”馥之淡淡道。

    下昼时,大长公主亲自到大司马府,说要邀馥之同车前往承光苑赏秋梧桐。大长公主身份不比别人,贾氏见馥之无异议,在大长公主面前不好出言反对,也只得准许了。

    此后的事便水到渠成,馥之随着大长公主到了新安侯府,换上这身内侍装扮,听命妇交代宫中行走的规矩。到了夜里,换上这马车,启程往宫城。

    大长公主浅笑。

    “你在想若果真救得今上,姚美人该如何脱罪,可对?”她缓缓道。

    馥之看向她,没有言语。

    她说得一点不差,馥之不得不佩服这姑氏的本事。

    昨日从何万口中,馥之大致得知了姚嫣出事的经过。上月,皇帝甚青睐姚嫣,连日临幸。本是好事,可就在一夜之后,晨起时,皇帝突然觉得不适,当日发起热来,时好时坏,几日之后,即卧床不起。太医诊出是中毒,却说不清来源。而皇帝发病前,起居皆在姚嫣处,姚嫣理所当然地被拘了。南方正值战事,此事一直严禁声张,姚嫣则被拘着,“弑君”的罪名却说不得,只含混地称她违犯宫规。

    姚征身为尚书,在朝中地位不低,结交的京中贵人也有许多了。可他竟连姚嫣犯事的细节也打探不出,馥之到了姚征府上探望时,只见他神容消瘦,那往日为人要强的三叔母一见到她,便几乎声泪齐下地请她入宫见太后,为姚嫣求些情面。

    只是姚征与郑氏恐怕万万未想到,皇帝一旦不治,姚嫣便要坐实“弑君”的罪名,不仅姚征一家,颍川的姚氏也要牵连其中。

    情势急迫,卢嵩又在太行山未归,大长公主要馥之入宫诊治皇帝,馥之不得不答应。

    她看向大长公主,外面的光影在她精致的面庞上交叠,只觉愈加莫测。听说窦皇后有孕在身,大长公主如此尽心救治皇帝,其中因由,馥之也大约明白。此事处处透着复杂,为免牵连,她从大司马府中出来时,一个从人也没有带。

    “姚美人频得圣眷,宫人争宠嫉妒也是自然,众口铄金,所授罪名向来无几分真实。今上并非愚钝之人,这些干系岂不知晓?馥之只消救得今上,到时即便无他人相助,脱罪亦有何难。”只见大长公主开口,不紧不慢道。

    馥之神色无波,目光沉静“承姑氏吉言。”片刻,她低低道。

    马车辚辚向前,将近宫城之时,忽然转头走入一条小巷。

    琉璃灯摇曳的光照下,只见另一驾马车已等候在此。

    待她们的马车停下,那车驾上的车帏掀开,一人头戴幕离,撩起的轻纱下,面容秀丽。

    “阿宓。”大长公主浅笑。

    王宓没有说话,片刻,却看向馥之,双目深沉。

    夜色中,宫门两旁的阙楼耸立着,如山峰般崔巍。

    宫门处,火光明亮,几十名卫士披甲执戈,威武地立在黝黑的大门前。

    见是长公主车驾,守门将官查验过符令,即命卫士向两旁撤开。馥之敛眉观心,垂眸随着车驾与向前走去。马车驶过门洞,车轮声倏而隆隆震响,未几,视野倏而开阔,宫殿高大雄浑的轮廓嵌在夜幕中,岿然屹立。

    过了几重宫门,王宓从车上下来,换上步辇。

    “往紫微宫。”她吩咐道。

    内侍应下,抬起步辇,穿过长长的宫道,畅行无阻,一路入了皇帝的紫微宫。宫门处,卫士林立,竟倍于比宫城大门的守卫。

    中常侍徐成正在殿外,见长公主来到,忙迎上前去。

    “殿下。”他低声一礼。

    王宓看看殿中,不多旁话,问他:“我皇兄现下如何?”

    徐成眉间带着掩不住的忧色,道:“陛下仍一直未醒。”

    王宓颔首,“丞相等人可曾来过?”徐成答道:“下昼曾来过,见陛下未醒,与太医询问些话便离去了。”

    “太后呢?”王宓又问。

    “黄昏时已回宫。”

    王宓一讶,“这般早?”

    徐成低头道:“小臣只知那时乐安宫来报,说大皇子哭闹。”

    王宓默然。

    徐成微微抬眼,视线忽而落在王宓身后。

    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馥之低着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手指在袖间紧紧攥起。

    “我去看看。”只听王宓道。

    徐成收回目光,答应一声,转身引二人朝殿内走去。

    皇帝的寝殿中,光照昏暗。

    馥之刚踏入,便闻得一股药气迎面而来。侍候的几名宫人见王宓进来,纷纷行礼。

    “尔等且退下。”王宓道。

    宫人们微讶地相觑,却不敢违抗,看看王宓和徐成,再礼退了出去。

    “医官就在偏殿,”徐成低声道,“刚为陛下侍药,二刻之后,便要再来。”

    王宓没有说话,却看向馥之。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说罢,朝幔帐中走去。

    蜜烛静静燃烧,拨开重重锦帐,淡淡的光照映在榻中人苍白的脸上。

    皇帝静静躺着,双目紧闭,虽熟睡,眉间却微微蹙着,容颜消减,似乎已经失却了往日那不怒自威的帝君神采。

    “陛下五日前开始昏迷,时而发热盗汗。每日醒来两三回,也是神智不清,昨日到现在,却一次也未曾醒过。”徐成低低道。馥之看看他,殿中门窗关得严实,烛火无一丝摇曳,徐成圆胖的脸上亦是波澜不显。

    没工夫探询此人与大长公主的关节,馥之颔首,看向皇帝,在榻旁坐下。

    王宓和徐成立在一边,紧盯着馥之。

    只见她神色专注,翻翻皇帝的眼皮口唇看了看,又将皇帝的手从锦被下拉出来,凝神把脉。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铜漏的滴水声一下一下,似带着警觉,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好一会,馥之将皇帝的手放下,却将锦被掀开,撩起他的左袖。

    “做甚?”王宓见她动作大胆,皱起眉头。

    馥之未回答,双目盯着皇帝的左臂。灯光下,一道细细的疤痕显露出来,不足半寸,泛着深红的颜色。

    王宓定睛看去,亦是诧异,睁大眼睛,“这是……”“上回遇刺的旧伤。”馥之深吸口气,缓缓道。

    王宓与徐成相视,皆是惊讶之色。

    她说的遇刺,二人心中皆清楚得很。皇帝在东市被歹人袭击,几乎殒命,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

    王宓不解,“那时卢子不是治好了?”

    馥之看着皇帝,没有抬眼,简短地说:“多种毒物相配,可隐匿于表,变化多端,虽扁鹊亦难料。”说着,她指指那疤痕,“此伤痊愈久矣,却忽而再现,便是证据。”

    卢嵩曾对馥之说过,他曾将皇帝那时所中的毒细辨,发觉虽不算复杂,有一味却无论如何也辨不出来。卢嵩虽不解,却也不敢断言,且皇帝痊愈之后,再无异状,此事便也随之过去了。

    昨日何万同馥之说起皇帝是中毒时,馥之头一桩想到的便是此事。“现下如何?”徐成问。

    馥之沉吟,道:“烦常侍将陛下日里服用的汤药取些来。”

    徐成看看她,一颔首,即刻转身出去。未几,拿着一只银碗回来。

    “陛下这两日来,皆服此药。”他将银碗递给馥之,道。

    馥之接过,将里面的药渣细细品验,片刻,将银碗放下。

    “有甚可疑之处?”徐成问。

    馥之浮起一丝苦笑,摇摇头,“无。”

    不出所料,这银碗中的药皆温和之物,有些解毒护元之用,对于皇帝身上的毒却无济于事。并非太医们渎职,只是皇帝这病非同寻常,对那毒物来历又不得要领,出了差错便是灭族之罪,推断用药便也保守起来。

    徐成与王宓皆看着馥之,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瓶来,打开,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

    “这是甚?”王宓问。

    “解药。”馥之答道。

    皇帝身上的毒,馥之虽不知其确切之名,依卢嵩与何万所述,却已大致摸得其性。白石散人的药库中,天下各种毒物应有尽有,馥之常年习药,对克毒之法还算了解。是以答应为皇帝诊治之后,她即刻制了这些药丸,随身带来。

    方才为皇帝诊过脉,又查验过他近来所服汤药,确定状况无异,馥之便可大胆施药了。

    “夫人已有十分把握?”徐成眉间一展,问道。

    “算不得十分。”馥之一边将皇帝的嘴夹开,一边说,“据理,陛下明早当可清醒。”

    王宓不语,看着馥之,只觉心中扑扑地跳。在馥之伸手喂药的一刻,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馥之抬头。

    王宓紧盯着她,低低道:“夫人这药喂下,今上、我、徐常侍乃至这大殿内外的几百人性命便全数捏在了夫人手上,夫人心中可有成算?”

    此言出来,旁边的徐成也是一怔。

    “我省得。”馥之轻声道,拿开大长公主的手,将药丸置入皇帝口中,又拿起旁边案上的水盏,小心喂下。

    王宓和徐成看着馥之的动作,皆不言语。

    铜漏在殿中静静地滴着,时而发出一声轻响。旁边的灯台上,蜜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烛花在灯台上结得厚厚的。

    王宓倚在榻上,身上披着裘衣,许久不曾动过。窗外传来些低语声,似是徐成正与内侍说话。隔着一侧的纱窗,王宓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自己却一直不曾入眠。不远处,馥之伏在一张案上,静悄悄的,也许久不曾动过。

    她竟能睡着。

    王宓心中忽然有些不忿,转开脸去。

    她想起晨早在宜春亭中,当大长公主说出姚馥之是陈勰弟子,亦是去年平阳郡大疫的驱疫扁鹊时,王宓只觉得大长公主在说笑。

    去年那大疫,王宓亦是记忆犹新。那时人心惶惶,皇帝为得此事,半月吃不下饭,后来疫情得解,他们还曾往社中祭拜了一番。据传,那大疫正是一名女扁鹊妙手所驱,只是一场大战之后,此人就不见了踪影。

    “……阿宓若不信,会稽侯何恺就在京中,何不请来一问?”大长公主的唇边挂着自信的笑容。

    她注视着又是狐疑又是踌躇的王宓,双目明亮,“阿宓,陈勰医术,世间无出其右。不知这京城中,阿宓可还寻得出别人?”

    王宓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别无选择。

    这位姑母,总能找到别人心思中的要害,一击中的。

    当时王宓一心救皇帝,硬是答应了;而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到底是对是错,却愈发没了底气……

    思索间,她忽然又想起了顾昀。

    心中一动。去年那大疫时,他正在平阳郡,若姚馥之真是扁鹊,那……

    正在这时,一丝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轻得很,王宓却一下睁开眼睛。

    看向四周,除了自己和馥之,殿内空无一人。

    隔了会,声音又清晰了些,像是什么在动。王宓循着看去,却似是从皇帝的帐中传来。心中猛然一震,王宓从榻上起身,顾不得伸展酸痛的肢体,快步走到帐前,将帷幔一把掀开。

    皇帝仍闭着眼,却有了动静,嘴半张着,似在呓语。

    “皇兄!”王宓又惊又喜,急忙唤他。

    声音将馥之也吵醒了,她睁眼见状,忙也起身,几步走到榻前。

    “让我看看!”见到这般情景,她亦是欣喜,在榻旁坐下,从锦被里摸出皇帝的手。

    正要把脉,突然,那手一转,将她的手腕用力抓住。

    馥之吓了一跳。

    皇帝面色仍苍白,微喘着气,双眼却已经睁开,死死地盯着她。

    “皇兄!”王宓惊喜得不能自抑,上前握住他的双臂。皇帝看向她,片刻,似乎清醒了些,眉间缓下。

    馥之腕上的手一下松开。

    皇帝躺回枕上,张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水。”馥之反应过来,对王宓说。

    王宓恍然大悟,连忙从一旁的案上将水盏拿来,将盏中的小匙舀起清水,小心地喂进皇帝口中。

    皇帝饮着水,抬眼,目光却落在馥之的面上。

    心中一顿,馥之低头。

    这时,殿外的徐成闻声赶来,后面跟随着几名医官。馥之见状,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退到一旁。

    “陛下!”徐成见皇帝果真醒来,亦喜不自禁,忙让太医上前查看。一番忙碌,太医面露喜色,在榻前向皇帝一拜,“吾皇安泰,可喜可贺!”

    王宓徐成等人闻言,心中大石顿时落下。

    “皇兄……”阵阵激动涌起,王宓只觉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哭泣起来。

    皇帝苍白的面上含着微笑,神色平静,抚抚王宓的肩头,声音仍然干哑,缓缓道:“朕得以无恙,皆众卿多日劳累之功也。”

    榻前众人喜不自胜,纷纷伏跪拜贺。

    皇帝刚刚醒来,体力仍有不继,没说几句话便已面露倦色。

    众人不敢多扰,纷纷退下,徐成忙教宫人去盛些粥食肉糜来给皇帝充饥,向一旁的馥之递了个眼色。馥之会意,正要随徐成出去,忽然,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站住。”

    馥之一惊,回头。

    皇帝盯着她,目光锐利。王宓亦回过神来,脸一白,忙道:“皇兄,他……”

    “此人看着灵醒,留在此处服侍。”片刻,皇帝却淡淡道,说着,闭上眼睛。

    紫微宫解除戒严的消息,不消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宫城之中。

    窦皇后赶到紫微宫时,宫卫果然不再阻拦。她望向里面的宫殿,心中暗暗舒一口气,由宫人搀着走向正殿。

    皇帝的寝宫之中,光照明亮。

    当窦皇后踏入,只见太后已经来到,正与半卧在榻上的皇帝说着话。见她入内,太后停住话语,将目光瞥来。

    “妾拜见母后,拜见陛下。”窦皇后行至榻前,向二人行礼下拜。

    “梓童来了。”皇帝和声道。

    窦皇后望着皇帝,他的面容仍有些消瘦,较几日前,却已有添了几分鲜活的血色。

    “自从陛下染恙,妾辗转难眠,焚香祷告,唯愿以己身而代。如今见陛下安然,妾心足矣。”窦皇后眼圈微红,低头拭泪道。

    皇帝看到窦皇后眼圈上淡淡的乌青,和声宽慰道:“梓童多日受苦了。”说罢,让内侍搬一张胡床过来。

    窦皇后谢过皇帝,挺着滚圆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到胡床上。

    太后看看她,缓缓道:“皇后身体不便,将来无非常之事,留在宫中便是。”

    窦皇后表情谦和,欠身道:“谢母后体恤。”

    这时,医官进来,提醒皇帝该进药了。皇帝颔首,旁边的内侍忙搀他坐起,将身后的软褥垫高。

    药汤黑稠,皇帝看了看,目光忽而不经意地瞥向大殿一角。片刻,他试了试,便眉也不皱地将药汤一口气饮下。

    徐成忙又奉上一碗清水。

    “还有姚美人之事。”皇帝漱过口,靠回软褥上,对太后开口道。他面色平静,“姚美人还在掖庭?”

    太后颔首,道:“陛下染疾,姚美人难辞其咎。”

    皇帝道:“姚美人尽心服侍,朕心甚慰。太医亦言,此番乃余毒未清所致,如今既病愈,姚美人亦可释出。”

    太后看着他,少顷,面上露出淡笑。

    “掖庭乃皇后所掌,此事还须问过皇后。”她缓缓道。

    窦皇后闻言,向上首二人一拜,温声道:“妾谨遵陛下之命。”

    皇帝颔首,唇角微弯。窦皇后抬眸,颊边仍带着笑容,脊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

    当初经大长公主提点,她曾交代掖庭令不得让任何人擅动姚嫣。若非如此,只消廷尉那一关,姚嫣不死也只剩得半口气在,岂挨得今日。而自己在已清醒的皇帝面前,即便理直气壮,在他心中也会落下一桩不是。

    再说得一会话,太后叮嘱徐成好生照料皇帝,起身回宫了。窦皇后亦怕扰了皇帝歇息,也起身告退。

    殿外,日头当空,炀炀灼目。

    太后走到廊下,望望天空,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她脚步缓下,转回头去。

    走在后面的窦皇后一怔,也连忙停下脚步。

    太后看着她,脸背着日光,表情不辨。

    窦皇后神色无波,微微低头。

    片刻,只听太后淡淡对内侍道:“回宫。”窸窣的脚步声响起,窦皇后再抬头,太后已经朝一侧宫门走了开去。

    乐安宫的宫人们见太后回来,忙行礼迎接。

    太后下了步辇,一语不发,也不要宫人搀扶,径自走到堂上。

    宫人们见她神色有异,皆不敢出声。

    太后走到软榻前,坐下去,缓缓将身体靠在漆几上,闭起眼睛。

    一名年老的世妇见得这般状况,走上前去,将一只小碗奉上,面含笑意,“太后可要试试藕羹?庖中刚送来呢。”

    太后睁开眼,瞥瞥那碗。

    “大皇子何在?”她没有碰藕羹,却向世妇问道。

    世妇忙道:“大皇子正在庭园中玩耍,可要将他唤来?”“不必。”太后摇头,眉间却浮起一丝不耐,“让他乳母拾掇齐整,送回去。”

    “回北宫?”世妇闻言一讶,“大皇子才来呢。”

    太后冷笑,没有言语,却又将双目阖起。

    世妇不敢再说,答应一声,行礼退下。

    “她被留下了?”新安侯府中,大长公主看着何万。

    “正是。”何万答道,停了停,看向大长公主,“可要告知皇后,关照一二?”

    “不必。”大长公主微笑摇头,“紫微宫是何处?她既无从插手,不如不知。”说罢,她看看何万,“让徐成多加留意便是。”

    何万应声,退了出去。

    “你这是做甚?”一旁的新安侯窦宽按捺不住,不解地问,“此事传出去,你那儿妇还有名节?”“迂腐。”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含笑道,“你怎不往善处想?他今后的性命可捏在我等手中。”

    窦宽了然,微微颔首。

    “可惜温容出手太拙,”片刻,他轻叹一声,“那次若将他了结,也不致这般辛苦。”

    “先前?”大长公主看他一眼,冷笑,“濮阳王准备多年,就等着朝中大乱。他若坐上帝位,话说得再好,我也必无安宁。这回却不同,濮阳王有顾铣挡住,胜算便在我等了。”

    窦宽听着她的话,想到几日前收到的密报,仍觉得心神不定。

    “大司马果然能遣武威侯来?”他狐疑地问。

    “会。”大长公主眼睛微眯,笑意淡淡,“顾铣,我最了解呢。“

    “夫人可觉满意?”宫人纷纷在门外退尽,皇帝忽然开口道。

    馥之转头。

    皇帝靠在软褥上看着她,目光悠然。

    馥之知晓他早看破了自己,也不再掩饰,一礼道:“馥之不明陛下所指。”

    皇帝神色不改,闭起眼睛,将头靠向后面,不答又问:“听长公主说,夫人是昨夜来的?”

    馥之颔首,“正是。”

    “驱疫扁鹊,果名不虚传。”皇帝缓缓道。

    馥之不语。

    自己去年在平阳郡的事,大长公主既能知晓,如今皇帝点破,馥之倒不再觉得惊讶了。

    “馥之此为,乃一心为姚美人脱罪。”沉默片刻,馥之低低开口,“待出得宫门,大司马府任何人,与此事毫无相干。”

    皇帝眼睛微睁,瞥她一眼。馥之与他对视,片刻,转开目光。

    “你可懂施针?”过了会,忽然听得皇帝道。

    馥之怔了怔,答道:“会。”

    皇帝不言语,却忽然支撑着坐起身来,移开身后的软褥。

    “过来。”他看馥之一眼,说着,宽去外袍,“墙角那檀木柜中,有针,有酒。”说话间,他解开里面的底衫,裸出上身。

    馥之一愣,睁大眼睛。

    皇帝转身伏在榻上,片刻,发现不见动静,转头看向馥之,却见她还站在原地。

    “扁鹊可知天寒?”他语带揶揄,淡淡地说。

    馥之深吸口气,“陛下若欲施针,可传太医。”皇帝看着她,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怎么?扁鹊连给朕喂药都敢,却不敢用针?”说罢,不再看她,只转过头去。

    馥之僵立了一会,按捺着窘迫,依言走向那檀木柜。打开,只见里面的施针用物果然一应齐全。她将银针取出,用酒点火烧过之后,坐到皇帝榻前。

    皇帝伏着,一动不动。

    “朕觉得疲惫之时,常命医官施针。”只听他闷闷道。

    “如此。”馥之应道,屏心静气,看向他的背上,将针缓缓扎入。

    皇帝不再说话。

    他的身体不算十分魁梧,肌理却还结实,修长的身线上,皮肤白皙。

    馥之看着手下的动作,忽然忆起那时,顾昀也这样趴在榻上,任自己手生扎得疼痛,却不肯哼一声……心中淌过一阵暖意,馥之看着面前,凝神将针刺入最后一个穴位上。

    皇帝仍旧纹丝不动,馥之看向一旁,将皮裘拿来,盖在他的身上。

    “夫人跟随陈扁鹊学了多久?”皇帝动动身体,出声问。

    馥之道:“七年。”

    皇帝睁开眼睛,想了想,“姚博士未将夫人带在身边?”

    馥之将他背上的银针拨了拨,道:“叔父好云游问道,不便带我,故将我寄在陈扁鹊处。”

    皇帝饶有兴味,“姚博士竟放心?”

    馥之却讶然,“世上最可信之人莫过亲友,怎不放心?”

    皇帝眉头微扬。

    他望向幔帐上,微眯的眼睛中,忽而浮现起当年,头一次赢了蹴鞠的二人兴高采烈地在御苑里欢闹。

    “……昀必戮力佐太子!”少年一脸意气地对他说,笑容灿烂。

    “亲友么?”皇帝低低重复,片刻,唇边掠过一丝弧度,闭上眼睛,面色无波。

    过得不久,馥之将银针取下。才收拾好,就听内侍在殿外禀报,说丞相等人已在前殿等候。

    皇帝应了一声,披衣坐起。

    未几,殿门打开。几名内侍进来,服侍他穿上朝服。

    馥之在一旁,见他虽然面色仍然不佳,身体却挺得笔直,穿衣戴冠之后,竟丝毫看不出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皇帝目不斜视,待整好衣冠,坐在步辇上,由内侍抬出去。

    馥之留在殿中,看看四周,宫人们低头收拾着,却无人看过来,似未曾发现她一般。没多久,外面进来一人,是徐成。

    “夫人随我来。”他走过来一礼,低声道。

    馥之略一踌躇,移步跟在他身后。

    出了寝殿,徐成领着馥之向一侧走去,不一会,走到一处小偏殿前。

    “夫人辛苦,陛下将此殿赐与夫人歇息。”徐成恭声道。

    馥之看看里面,却没有动。

    “何时放我回去?”她眉头微皱。

    徐成神色平静,“此事须待陛下旨意。”

    馥之盯着他,抿唇不语。

    徐成却不多言,再礼告退而去。

    馥之独自站在原处,片刻,望望四周,忽而觉得有些茫然。她走进偏殿里,只见一张小案上已经摆着食物,似乎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了,馥之在案前坐下,将食物仔细看了看,低头吃起来。待吃饱,馥之坐了一会,只觉身上的困倦再也耐不得,起身到殿中的榻上躺下,刚刚沾枕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馥之被摇醒。

    睁开眼,却见是徐成。

    他看着馥之,满脸焦急之色,“夫人快起来,陛下方才又晕厥了!”

    馥之闻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怎会如此?”她一边起身一边问。

    徐成神色不定,低声道:“方才陛下接急报,鲜卑人突袭,连下数十郡,如今距京城还有五百里。”

    夜色沉沉。

    天空中一点星光也没有,冷冽的大风吹过江面,一名领着军士巡江的伍长不禁打了个寒战,嘴里骂了声,催促手下快些行走。脚步的声音隔着舟板,隐隐传入密闭的舱室中。灯光昏暗,王瑾躺在席上,双眼微闭,胸口缓缓起伏着。

    一只手抚上他的小腹,十指修长,莹白如玉。

    “在想甚?”陈瑞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声音低绵,如玉雕琢的脸庞上,泛着情欲残余的晕色。

    王瑾侧过眼来看着他,深瞳柔和。

    “无甚。”王瑾唇角弯起,抬手将一件外袍拉上陈瑞赤裸的肩头。

    陈瑞没有言语,望着他的脸,目光痴迷。忽而想起初遇他时,自己不过是个总角少年,随着做府吏的父亲入濮阳王府中拜见王钦。那时的自己,懵懵懂懂,战战兢兢;王瑾却是高贵的世子,生得风采翩翩,站在濮阳王身旁,与自己仿若天壤。那时的自己,何曾想过这样美好的人,有一日竟会垂青于他……外袍倏而滑下。

    陈瑞翻身抱着王瑾的身体,将头伏在他的颈窝上,闷闷道:“真不想回去呢。”

    王瑾一愣,片刻,笑起来,将手抚上他的脊背,轻轻抚摸。

    “急甚。”只听他缓缓道,“如今正当战事,又是我兄长丧期。再者,”停了停,他的声音微低,在陈瑞耳边徘徊,“我父王甚欢喜你。”

    陈瑞的身体一僵。他抬起头来,看着王瑾,面上带着薄怒而起的淡红,“我心里可只念着你!”

    王瑾注视着他,目光在烛火中愈加深邃,神采却温柔有加。

    “你的心意我岂不明。”他轻喟一声,将外袍重新拉起,盖在陈瑞的身体上,语带笑意,“怎还像幼儿般赌气?”

    陈瑞任他动作,没有抗拒,却将一双眼睛望着旁边案台上的烛火,定定的。

    “仲玟。”好一会,他出声道。

    “嗯?”

    “将来你可会一直这般待我?”

    又一阵脚步声隔着舱板碎碎传来,未几,复而寂静。

    王瑾没有立即回答,片刻,只听他的声音轻柔,“胡想些什么。”

    火光在运河上连绵一片,黝黝的水面在黑夜里也泛着耀眼的波光。岸上,奉命放行的漕吏们盯着艘艘兵舟巨大的轮廓,目瞪口呆。

    “这般行速,不出三日可至。”当先一艘楼船上,余庆走到舟首,高兴地对顾昀道。

    顾昀一身甲胄,按剑稳立。

    他看看余庆,唇角微弯,却复又望着前方,凝眉不语。劲风吹来,旁边火把上的火焰猛然跳动,将顾昀眉间的阴影映得愈加深刻。

    片刻,他瞥向一侧。

    曹让正与谢臻说着话,朝这边走来。

    谢臻冠戴整齐,一袭大氅将修长的身形衬得沉稳利落,与边幅粗犷的曹让站在一处,更显得风采儒雅卓然。

    照面相遇,曹让与谢臻与顾昀见过礼。

    “让与谢使君一谈,方知胸中鄙薄哩!”曹让笑呵呵地对顾昀说。

    顾昀看向谢臻。

    谢臻莞尔,“曹校尉谦逊。”

    曹让正要再说,这时,甲板上的军士向这边大声禀报,说后面的舟上请他过去。曹让当即应下一声,向顾昀与谢臻告退,与余庆一道转身离开了。

    舟首只余二人。顾昀将谢臻看了看,未言语,只将目光转向前方。火把光中,只见得半边平静无波的脸庞。

    谢臻亦无所表示,面容澹然,随着他一道面向平阔的江面。

    “过得这两日,京城也该到了。”少顷,忽然闻得谢臻的声音淡淡传来。

    顾昀转头,谢臻侧脸上的神情一贯悠然。

    “刀兵无情,使君何不待战事平息?”顾昀低缓道。

    谢臻笑了笑,望向江上点点的烛火光,缓缓道:“若说凶险,将军处境胜臻十倍,却怎主动请缨?”

    顾昀睨着他,嘴唇紧抿。

    “夜深了,还请主公早歇。”零陵的大司马府堂上,一名侍从恭敬地对顾铣道。

    顾铣身披裘衣坐在案前,闻言,眼也不抬。“我再坐片刻。”他淡淡道,说完,又低头阅卷。

    侍从深知顾铣脾性,不再劝他,行过礼,面带忧色地告退下堂。

    四周复而静谧。

    过了一刻,顾铣慢慢将卷上的几行看完,终于抬起头来。

    堂上一个人也没有,烛火静静燃着,旁边一只火盆中的炭火烧得正好,散发着桔红的光芒。

    顾铣转转头,舒展舒展颈背,目光却未离开案上,文书堆中,一封信函在露出一角。

    忽而再忆起几日前,顾昀临行时,曾在这堂上擦拭一副铠甲。

    “这是你父亲当年那副?”顾铣上堂来,看看那铠甲,向顾昀问道。

    顾昀颔首,答道:“正是。”顾铣笑了笑,拍拍铁甲上的鳞片,“记得那时,你父亲征鲜卑归来,正是意气风发,便制了此甲,用的是最好的精铁。”他看向顾昀,“不想,此甲头一回上得沙场,竟是披在了你身上。”

    顾昀低头看看那铁甲,淡淡地笑。

    二人在席上坐下。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顾铣倚着一旁的小几,忽然看着他,目光深邃,“你父亲做到这般成就时,正是那时征羯归来。”

    顾昀一怔。

    家人过来,在二人面前奉上水盏。

    顾铣挥挥手,摒退堂上众人。

    顾昀望着他。

    “我营中将才众多,如吕汜那等老成有谋之人亦不缺乏,甫辰可知我却为何单允了你?”待闲人退尽,顾铣手持水盏,话音不紧不慢。

    顾昀道:“叔父委昀以大任,意在多加磨砺。”

    顾铣神色从容,又道:“顾氏自随高祖而起,历经五世而未衰,甫辰可知其故?”

    顾昀答道:“顾昀世代为国喋血沙场,战功赫赫。”

    顾铣颔首,轻叹一声,正容看着他,“顾氏立身,乃在戎事。列代先人,每逢国难,必殊死以赴,方得今日。”说罢,他笑了笑,“甫辰可知,此番叔父遣你,到底是藏了私心。”

    顾昀浅浅莞尔,没有说话。

    顾铣饮下一口水,将水盏放下,“甫辰可知我为何与你说这些?”

    顾昀道:“叔父此言,乃为告诫昀勿忘家训。”

    顾铣笑了起来,忽然咳嗽几声。顾昀见状一惊,便要上前。

    “无事。”顾铣将他的手推开,却正容看着他,目光犀利,“甫辰,你启程之后,朝中精锐之师便被你带去半数。这些,不光叔父知晓,大长公主与陛下也都知晓,你可明白?”

    ……

    大长公主么?顾铣望着案旁的烛火,思量起那时顾昀的神色。

    顾昀面容沉静,颔首应下,未多言语。

    起身离开的时候,面上却浮起些犹豫。他看看手中的铁甲,目光移向顾铣,低声道:“我父亲制此甲时,就是他走那年,可对?”

    顾铣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丝苦意。

    他微微颔首,片刻,却道:“你父亲抱负比叔父要大,叔父从来比不得他。”

    想到这些,胸口突地一紧。顾铣低头猛烈地咳嗽起来,手臂紧紧支在案沿。

    声音惊动了侍从,急忙过来给他抚背。

    顾铣咳了好久,方才缓过劲来,待重新坐稳,已面色苍白。

    侍从扶着他,忧心忡忡,“主公自从出征,咳嗽愈剧,如此下去怎得了?”

    顾铣唇边含笑,摇摇头,却伸手从书册堆中抽出那信函,扔到火盆之中。

    炭火正红,没多久,函上的薄板就冒起了轻烟。火苗从底部舔上来,木函面上,“大司马亲启”几个秀致而有力的字迹渐渐被吞噬,没在浓黑的烟火之中。

    皇帝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无力。

    眼前的烛光已不甚明亮,他却仍觉得刺目,不由地眼睛微微眯起。

    他觉得榻旁有人,稍稍侧头,一个身影在淡淡的烛火光中清晰入目。姚馥之伏在案上,露着半边睡颜,内侍石青色的衣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

    头仍有些发沉,皇帝收回目光,片刻,支撑着起身。

    “陛下!”一名宫人正好端着药碗进来,见皇帝清醒,面露喜色。

    馥之被声音吵醒,睁眼抬头,与皇帝的目光正正相遇。

    不等她起身查看,外面的徐成已闻声赶来,见皇帝坐起,欣喜不已,激动地与众人上前叩拜,“陛下洪福!”

    皇帝看看他,却问:“丞相何在?”声音出来,犹带着虚弱的沙哑。

    徐成忙道:“丞相与御史大夫等人正在前殿。”

    “传。”皇帝靠在宫人叠好的软垫上,简短地说。

    徐成一怔,正想说些什么,看到皇帝苍白而阴沉的神色,不敢违抗,应声下去。

    皇帝闭起眼睛,靠在软垫上一动不动,任由宫人为他加上衣物。

    馥之立在一旁,看着宫人们忙碌,只觉进退不是。

    正尴尬间,忽然,她的袍角被人在后面扯了扯。

    馥之回头,却见是个少年内侍。

    那内侍不动声色,朝殿外一指。

    馥之会意,随他在鱼贯进出的宫人们遮掩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徐成正在等候,与他站在一处的还有一名六旬老者,从衣饰上看,当是个的身份不低的医官。“此乃袁医正。”徐成对馥之道。

    太医署的一些名字,馥之并不陌生。这位袁医正,据说是太医署最德高望重之人。

    “袁医正。”馥之向袁医正一礼。

    袁医正看着她,手收在袖子里,面无表情。

    自皇帝昨日清醒,就听说了皇帝摒退太医,只让一名内侍看护的事。当时他就觉得荒谬不已,堂堂太医署的上百号医官,在皇帝眼竟不如一介内侍信得?

    袁医正将馥之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相貌甚为秀美,体态可怜。再看徐成对他行礼的恭敬,袁医正心中即刻想到了原因。

    “陛下欲召见丞相,请袁医入正殿内勘察陛下病情。”徐成对袁医正恭声道。

    袁医正颔首,目光却仍留在馥之身上。

    “哼。”片刻,他瞪了馥之一眼,拂袖而去。馥之站在原地,啼笑皆非。

    徐成却似无所觉,转向馥之,“陛下如今醒转,可还须服药?”

    馥之点头,道:“还有一服,过后便可换下。”

    徐成莞尔,“有劳夫人。”说罢一礼,便要转身往殿外走去。

    “常侍且留步。”馥之出声道。

    徐成回头。

    馥之面带忧色,犹豫片刻,向他问道:“不知鲜卑现下如何?”

    徐成稍稍环视周遭,低声答道:“鲜卑来势甚猛,陛下晕厥前,已遣骑郎将顾峻领京畿戍卫连夜赶往三百里外的雉芒关御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