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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得胜

    得胜乐的声音阵阵传来,城墙下,军士的人影仍奔走纷杂,火把光汇得如燎原一般。

    “我部在往承光苑附近遭遇一路,斩获三千余。”中军的一处火堆旁,曹让向顾昀禀道。

    顾昀立在地图前,盯着上面的标示,覆着重甲的身形在地面上中投下一片宽阔的阴影。

    “雉芒关可有传报?”他问。

    曹让道:“如将军所料,贼众大部溃往雉芒关,我师先一步占得,正与追袭骑兵合围。”

    顾昀颔首,片刻,抬起头来。

    “传令,”他拿起头盔,沉声令道,“务必全歼。”曹让朗声应下,向顾昀一礼,转身退去。

    空气中混着泥土和火烟的味道,远处,得胜乐的声音正阵阵传来,愈加清晰。顾昀抬头望向城门,烽火已经灭去,只余一道淡淡的轻烟,离了火把光照,即无影无踪。

    “将军!”这时,身后传来余庆的声音。顾昀回头,只见他匆匆走到跟前,道:“有人求见将军。”

    “何人?”顾昀问。

    余庆面上却有些犹豫,低声禀道,“绿芜。”

    顾昀讶然,望望远处,沉吟片刻,颔首,“领来。”

    余庆应声退下,不久,从远处引着一人走过来。只见那人一身布衣,身姿纤纤,待至跟前,她撩起面前的幕离,正是绿芜。

    “婢子拜见公子。”见到顾昀,绿芜双目中不掩欣喜,忙伏地跪拜。

    “免礼。”顾昀看着她,问,“你怎来此?”

    绿芜起身,望着他,眸中掠过一抹柔色。“婢子来禀夫人之事。”片刻,她微微垂下眼睑,轻声道。

    顾昀一怔,盯着她,目光凝起。

    呼喊声在城下传来,渐渐齐整,如波浪般阵阵传来。明灯汇集一片,从城楼上望去,夜色几乎被驱散。

    “陛下!”一名将官匆匆走来,向皇帝一礼,声音洪亮道:“贼众已溃往北方!”

    馥之感到臂上的力量似倏而一滞,抬眼,却见皇帝瞥着自己。

    “可知人数?”片刻,皇帝不着痕迹地松开馥之,转向那将官。

    将官禀道:“约五万余人。”皇帝颔首,“知晓了。”

    将官没有退下,少顷,又道:“陛下,百姓涌向应天门,京兆府来问,可要清散?”

    皇帝没有理会,看着远处的光亮,过了会,却忽而将视线移到一旁。

    馥之一手扶着臂,满脸戒备地盯着他。

    “不必。”皇帝道转头,理理身上的金甲和佩剑,淡淡对近侍道,“将夫人带回。备仪仗,朕亲自往应天门。”说罢,不再看她,大步朝城下走去。

    “……三日前,婢子返大司马府中取些遗留之物,听家人说,夫人往宫中见姚美人,已有数日。”绿芜向顾昀娓娓道。

    顾昀望着城墙那边,没有言语。

    “你的意思,如今她还在宫中?”片刻,他低声道。

    绿芜颔首,双目含忧,“婢子前日返乡中探望母家,离开时,夫人仍未归来。”

    顾昀看向她,“可有她消息?”

    “尚无。”绿芜小声道,却看看他,神色间似有犹豫。

    “甚?”顾昀看着她。

    绿芜轻轻咬唇,望着顾昀,轻声道:“坊间近来流传一事,说陛下身边有两位姚美人。”

    军士马匹的声音仍喧嚣,疾风掠过,地上的绢图在石镇下掀着一角,似乎在极力挣脱。

    绿芜微微抬眸,顾昀仍侧着脸,篝火的光亮影在他的眉间,不辨表情,却似沉沉地透着犀利。

    城门上的乐声倏而又奏了起来,伴以钟鸣,似乎变得更加洪亮了。

    “将军!”余庆跑过来,向顾昀大声禀道,“陛下亲临承天门!”顾昀转头看看他,少顷,又望向承天门的方向,点头,沉声道:“知晓了。”说罢,将头盔戴起,朝前方走去。

    绿芜睁大眼睛,急忙跟在后面向他道:“公子切不可只身入城!”

    顾昀停住脚步。

    “我记得,你是在我母亲再嫁前几月入的府?”少顷,他转过头来,忽然道。

    绿芜一愣。

    顾昀深吸口气,看着她,语声和缓,“这些年来,你虽得我母亲诸多交代,可你做事尽心,我心里亦是明白。如今你既已放出,便不必再听由谁人,回去吧。”

    说罢,他再不看绿芜,回身继续往前。

    “那女子是何人?”马前,顾昀正要踏上马镫,一个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

    顾昀回头,谢臻正站在身后。他身上仅着便袍,手里握着剑,衣服上染着战场的泥灰和血污。顾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抹戴着幕离的身影仍立在那里,似怔怔的一动不动。

    想起刚才的一番话,心中不禁生起些喟叹。顾昀转回头来,道:“从前的家人。”

    谢臻看看他,没有说话。他望向城门上刚升起的彩幡,火把的余光黯淡地照在他的侧脸上,俊雅的轮廓间仍不见一丝疲态。

    “陛下到了?”片刻,谢臻问。

    顾昀颔首,“正是。”

    谢臻看向他,“将军欲如何?”

    顾昀望望天色,伸手整理马背上的鞍,道:“城中传谕,陛下将亲临承天门,我须往见。”

    谢臻笑了笑,火光中,呼出的白气淡淡散去。

    “我想起前朝一事。”他缓缓道,“卫明帝时,有大将楚食其。明帝幸骊山别宫,匈人来袭,食其及早得信,未经传召而领兵往骊山。明帝得救,却从此深疑,未出一年,食其获罪入狱。”说着,谢臻看着顾昀,“今将军无朝廷传召而私持虎符回师,此事公之于众前,楚食其之险,于将军不过百之二三也。将军虽有百战之勇,一旦入城,即为鱼肉。”

    顾昀回视他,神色不改。

    “陛下不是卫明帝,”他冷笑地转过头去,将鞍上皮带拉紧,不疾不徐道,“我亦不是楚食其。”

    谢臻闻言,眉头皱起,忽然一把扯过他的肩膀。

    “她在城中!”谢臻盯着他,声音低低,似压抑着怒气,“你若不测,她将如何?”

    顾昀看着他,唇边微微弯起。

    “正是她在城中,我更该去。”顾昀淡淡道,说罢,用力挣开谢臻的手,上马高声一叱而去。

    开道的吆喝声在熹微的晨光中响起,华盖龙幡拥着皇帝的御驾在大街上出现,

    涌上大街的百姓望见,连忙伏拜。仪仗来到,只见身姿魁梧的执金吾缇骑和持戟卫士皆服色鲜亮,中间,皇帝骑在马上,清雅的面容与一身金甲相称,更添英姿勃发。

    皇帝身覆战甲亲临,百姓愈加鼓舞,口称万岁,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皇帝目不斜视,走过在街道两旁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径直往应天门而去。

    城门前,卫士早已清道戒严。御人引着皇帝的马走到乘石前,两名内侍连忙上前,欲将皇帝搀下,皇帝却挥开他们,自己就着乘石下了马。

    “陛下。”光禄勋卿审琨来到,向他一礼。

    皇帝看看他,“齐备否?”

    审琨道:“已齐备。”皇帝颔首,望望城楼,迈步登阶上去。

    才走几步,一名内侍忽而匆匆来报,说御史大夫郭淮求见。皇帝微讶,停住步子。

    “传来。”片刻,他说。

    内侍领命下去,不久,郭淮一身朝服,由内侍引至皇帝面前。

    “臣拜见陛下。”郭淮领着下拜道。

    皇帝看去,只见他面色虽疲惫,鬓发却丝毫不乱。皇帝望望天色,又看向他,“卿忙碌一夜,当好生歇息,缘何未诏而至此?”

    郭淮向皇帝再拜,“社稷忧患,臣不敢安睡。”

    皇帝看着他,神色无波。

    “卿未闻得胜乐?”过了会,他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忧患已解。”

    “未解。”郭淮抬起头,望着他,低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大司马大将军?”

    皇帝笑意停在唇边,看着郭淮,双眸中的神采渐渐深沉。

    郭淮垂下眼睑。

    “尔等暂退下。”少顷,皇帝转头,对身旁的审琨道。

    审琨应声一礼,瞥了瞥郭淮,领着左右从人回避开去。

    四下已无旁人。

    皇帝立在阶上,目光斜来。

    郭淮垂拱道:“忆昔,大司马大将军破虏凯旋时,京城百姓燃灯庆贺,三日不辍。不知陛下可忆起?”

    皇帝声音缓缓,“自然记得,故大司马大将军乃我朝首屈之勇将,惜英年早逝,天下为之扼腕。”郭淮不慌不忙,“然陛下可知其早逝因由?”

    皇帝看着他,没有答话。

    “卿何意?”

    “当年先帝令击鲜卑,得胜后,大司马大将军握京畿及边戍重兵,权倾朝野,内外莫有敢逆者。先帝深忌,故设计除之。”郭淮看看皇帝,正色道,“如今城外之势,与昔日几无所异,其意不得不防,还请陛下定夺。

    皇帝仍未开口,双眸在熹微的晨光中愈加深幽,目光平静而莫测。

    城上的得胜乐仍在奏着,似不知疲倦,钟鼓的声音传来,格外响亮。

    “陛下!”这时,一名将官从城上下来,向皇帝一礼,“城下军士已列队完毕,请陛下登城楼。”

    皇帝朝那将官一颔首,“知晓了。”将官应诺退下。

    皇帝深吸口气,抬头望望城楼,片刻,转向郭淮。

    郭淮仍正容,稳立如松。

    “卿自为御史大夫以来,寡言淡泊,中庸克己。”只听皇帝忽而开口道,“今日来此,是母后之意,可对?”

    郭淮心中一提,抬起眼,只见皇帝直视着他,笑意渐冷,“烦卿转告母后,天下是朕的,任谁人也拿不走。”说罢,他扶扶腰间佩剑,转身登上阶梯。

    东方已露出了一片水色般的明亮,淡淡的雾气中混着烟火的味道,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号角声在城墙下低低鸣起,士卒军马已集结成阵,从城楼上望去,只见队列方正,几乎望不到尽头,各色旌旗迎风张起,上面的神兽威武可辨。那个金黄的身影甫一出现在城楼上,军士们振臂欢呼,一时间,声音汇聚如海。

    皇帝昂首立在雉堞前,城上火炬的光辉将他身上的金甲映得光亮耀眼。军士的声音愈加热烈,他唇边带着微笑,目光直直落下,看着阵前一人。

    顾昀骑在马上,身上沉重的铁甲染着战场的血污和烟尘,身形在晨曦中显得愈加高大。

    二人隔空相对,视线隔着薄薄晨雾,各显黝暗。

    “陛下。”审琨走过来,向皇帝问道,“启门否?”

    皇帝唇间微微紧绷,仍望着前方。

    审琨见皇帝不开口,迟疑片刻,正要再问,这时,卫尉卿褚英忽而走了来。

    “陛下!”他向皇帝一礼,递上一份木函,急促道,“吕汜急报,大司马病危,零陵已为叛军所占!”

    “……为众军士置帐,赐每人肉食二斤,酒一斛。”帐中,余庆阅着手中的文书,啧啧笑道,“众弟兄听得早乐跳了,只是我等有五十万军士,岂非搬空京城?”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应。

    顾昀坐在案前,看着地图没有做声,下首处,谢臻面无表情,正闭目养神。

    余庆讪讪,尴尬地收起笑容。大司马病危,零陵失守,皇帝观礼之后,即在城楼上传谕来,命大军就地休整,隔日回援。此事急迫非常,顾昀休息也顾不上,待大帐搭起,即刻与众将商议往零陵之事,才散了,就一直坐在案前看地图。

    “小子胡言。”曹让往余庆后脑上拍一记,道,“这些本是军需,你以为府库是白设的?”

    余庆不好意思地笑。曹让看看顾昀,告礼说去巡视,扯着余庆出去了。帐中一下变得静悄悄的。

    片刻,顾昀抬起头来。他稍稍地活动脖子,看向谢臻,“那急函是你的意思?”

    谢臻眼皮微动,却没有睁开,片刻,缓缓开口道:“是大司马的意思。”

    顾昀看着他,没有言语。

    “大司马手中并无多少兵马,本是撑不得许久。”谢臻继续道,停了停,他唇边浮起浅笑,“将军果不须入城,大司马算得正好。”

    顾昀未接他的话,道:“使君欲留京中,今日便可离开。”

    谢臻睁开眼睛,看着他,神色平和,“正是。”

    顾昀目光停留片刻,正待再开口。这时,帐外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

    帐门被撩起,余庆走进来,神色不定,口齿也有些结巴,“将、将军,大长……”“甫辰。”他话音未落,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大长公主头戴幕离,轻纱撩起,露出精致的面容。

    余庆满面通红,看向顾昀,似为难不已。

    顾昀坐在位子上,纹丝不动。

    他看看大长公主,冷冷地扫一眼余庆,“下去。”

    余庆如蒙大赦,立即一溜烟地出了帐外。

    “要见甫辰可不易。”大长公主弯唇笑道。不待顾昀回答,却看向下首的谢臻,语声轻缓,“想来,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了。”

    谢臻起身一揖,“承谬赞,颍川谢臻见过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嫣然一笑,“公子果名不虚传,何以自谦。”

    谢臻莞尔,向她再礼,“臻暂告退。”说罢,离席往帐外走去。看着帐门重新放下,大长公主笑意不减。

    “东洲明珠西京玉。”她看向顾昀,缓缓道,“依我看来,谁人也不及我儿。“

    顾昀无动于衷。

    “母亲来作甚?”他淡淡道。

    大长公主看着他,笑意渐渐敛起。她走上前,与顾昀隔案对坐。

    “你要返回援零陵?”她问。

    顾昀料她是此问,颔首,“然。”

    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似叹似怒,低低道:“怎如此不听劝?”

    顾昀神色不改,“母亲欲我如何?”

    大长公主双目深远,注视着他,片刻,道:“我知晓甫辰想说甚。母亲说再多,也不过是为权势,可对?”

    顾昀神色沉静,没有说话。“甫辰啊,”大长公主一笑,缓缓道,“权势有何不好?你父亲拼搏一生,为的无非是这二字。”她目光流转,看着顾昀的眼睛,“甫辰亦是一样,与馥之离离合合,左右不过是上位者一句话。听命于人总不那么好受,不是么?”

    帐中一片寂静,风在外面刮来,帐顶呼呼地响,光照在二人面上变幻交错。

    “馥之入宫,母亲出了力吧?”顾昀没有接话,忽而道。

    大长公主似一怔,片刻,冷笑,“馥之为陛下治好顽疾,这功劳难道会落在我身上?”

    “母亲,”顾昀望着她,正容道,“今上继位以来,政令通行,百姓乐业,乃难得的明君。社稷一朝而乱,将置天下于何地?”

    “甫辰同我说天下?”大长公主忽然笑起来,声音渐渐尖利。她站起来,盯着顾昀,“他们杀你父亲时可曾想过天下?若不是我,你以为顾氏还能保全?”她目光凄然,却愈加冰冷,犀利摄人,“甫辰,事已至此,你以为你做忠臣,他们就会放过你么?”

    承光苑中,又是一派祥和之景。

    内侍们来回地忙碌,个个喜气洋洋。鲜卑人被歼的消息传来,阴霾扫尽,计划撤往渚邑行宫的宫眷们才行到半路,便由太后做主回到了不远的承光苑。

    延寿宫中,宫人正与大皇子在庭院中玩耍,笑声一直传到了堂上。

    “这么说,武威侯领大军前来,又要原路退回了?”太后拈着一瓣蜜橘,缓缓放入口中。

    “正是。”郭淮在下首应道,“大长公主曾见过武威侯,似无所作用。”

    太后笑了笑,“忠义不阿,真男儿也,大长公主竟是生了个好儿子。”

    郭淮细听不语。太后望向堂外的融融日色,缓缓道:“你知晓,大长公主与窦氏,无论在宫中如何闹腾,在我眼里,皆不过儿戏。唯独牵连军权此事,”她停顿片刻,垂眸再掰下一瓣,叹口气,“实教我忧心。”

    郭淮看着太后的神色,心中了然。

    太后瞥瞥郭淮,莞尔,“可须抓紧,今日不比往时。她得了许多,总该教她丢些东西了。”

    “臣明白。”郭淮一礼,又再拜道,“臣告退。”说罢,趋着小步退下堂去。

    京城外的鼎山上,月亮出来,晖光照在满山的红叶上,如同落了一层霜。

    山中的听松观内,正是寂静。

    枫树环抱的庭院中,灯笼荧荧。厚厚的丝毯织着靛青的花纹,一层红叶落在上面,衬得两相艳丽。毯前的木榻上,一人身披狐裘,倚着小几,拿着酒瓶慢慢酌饮。忽然,一只手伸来,将酒瓶夺开。

    皇帝抬头,就着光照看清来人,唇角勾了勾,“你总算来了。”

    顾昀立在榻旁,看着他,无所表示。

    “陛下身体新愈,不该饮酒。”片刻,他淡淡道,径自在榻上坐下。

    皇帝倚着身后的小几,看着他,忽而笑了笑,“甫辰可还记得你我初识?京中子弟在这观中角抵,你抵朕不过,就给了朕一拳。”

    顾昀望望院子四周,唇边扬起一抹苦笑,“自然记得。”

    皇帝从榻上起来,脱下身上的狐裘,“难得我二人重至此,甫辰可欲再抵一次?”

    顾昀讶然,未几,转头望向一侧。

    不远处,曹遂等侍卫神色紧张地看着这边。

    “不敢么?”皇帝站在丝毯上,看着他,唇角微弯。

    顾昀看着他,“只怕陛下气力不继。”

    皇帝冷笑,“朕向来不用蛮力。”

    顾昀没有言语,片刻,将外面的裘衣宽下,掷到一旁。

    皇帝莞尔,即占据丝毯一角作势。

    顾昀亦站好位置,蹲身张臂。

    二人沉着对视,目光炯炯。

    突然,皇帝移步上前,将双臂抵来。顾昀架住,稳稳地抵着他的手臂。皇帝虽大病新愈,气力却充足,不时移着步子,攻势连连。顾昀吃惊于皇帝势头,不敢懈怠。一时间,二人咬牙相抵,各不退让。

    相持约摸半刻,皇帝果然渐渐有些不继,顾昀见势,正要攻前,突然,肩头被皇帝全力一顶,他站立未稳,身体朝一旁侧去。顾昀心中直呼不妙,忙反力回攻,二人手臂死死扭住。突然,皇帝暴喝一声,攻取顾昀下路。顾昀蹲身架住,乘皇帝收势未稳,猛力压下。皇帝欲躲开,却为时已晚,攻势被顾昀牢牢封住,未几,终于被他一举按倒在地。

    “陛下!”侍从们见状,赶紧奔过来。

    顾昀回神,忙将皇帝放开。

    只见皇帝躺在丝毯上,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挥开侍卫,大笑起来,“爽快!”

    顾昀亦疲惫地倒在一边,剧烈地喘着粗气。望着头顶,亦觉得浑身有股长久未有的舒坦

    侍从忙将二人的衣服取来,盖在他们身上。

    “你我扯平了。”好一会,二人站起身来,皇帝吸口气,对顾昀道。说着,他重新披好狐裘,对曹遂一颔首。

    曹遂会意,向院子一侧走去。

    顾昀不解。“你不是想见她?”皇帝唇边挂着轻嘲。

    顾昀一怔,忽而转向曹遂离开的方向。只见院落深深,灯笼荧光的掩映下,曹遂引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出来。

    四目相对,柔和的光照下,那张秀美的面孔已淌满泪痕。

    “甫辰……”馥之顾不得许多,快步奔上前去,扑入顾昀的怀中。

    久违的气息漾在鼻间,顾昀心中惊喜交加。他拥着馥之,手臂紧紧地环着,却不敢置信一般,伸手托起她的面庞。

    馥之哽咽着,眼眶里仍涨满泪光,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顾昀眼眶发涩,喉头紧紧的,好一会,低嘎着嗓音问:“可安好?”说着,目光紧张地向她的小腹看去。

    馥之顾不得拭去脸上泪水,只连连点头,“我等俱安好。”

    顾昀颔首,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又问:“府中?”

    馥之吸吸鼻子,道:“今日府中曾送信来,叔母家人俱安好。”

    顾昀点头,眉间稍解。

    馥之却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将目光不住地在他身上游移,迫不及待地问:“你可曾受伤?”

    顾昀心底一阵柔软,唇角不禁弯起,张张手臂,“你看,不曾。”

    馥之不放心地将他细看,似在确认。顾昀笑了笑,抱紧她,低头在她颊边摩挲,“勿为我担心。”

    馥之这才安下心来,听着他的话语,不禁破涕为笑。一瞬间,泪水却又一古脑地涌了出来,头埋得更深。月色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庭中寂静,唯有山风掠过森林的声音传来,远而广阔,如海浪一般。

    “听闻你明日还要去蜀郡?”许久,馥之抬起头来,轻轻地问。

    顾昀颔首,“正是。”

    馥之望着他,没有言语。

    顾昀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样子,莞尔,在她耳旁道:“我出征你也见过,何人伤得了我?”

    馥之瞪他一眼,将一样冰凉的物事塞在他手里。

    顾昀低头看去,只见是一只莹洁的小瓷瓶。

    “何物?”顾昀问。

    “正元丹。”馥之咽了咽喉咙,说,“我新制的。”

    顾昀笑意愈深,将瓷瓶收入怀中。馥之看着他,片刻,低声道:“你手握虎符,他怎敢放你回去?”

    顾昀愣了愣。

    他笑容中带上一抹苦意,“他不怕。”

    馥之不解,“为何?”

    顾昀看着她,将她鬓边几丝泪湿的散发撩起,轻声道:“他手中有你。”

    馥之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却忽而偏开脸去。

    “你就是想惹我哭么?”她吸吸鼻子,似不满地低喃道。说着,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顾昀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额头与她抵着。

    “甫辰……”片刻,馥之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父亲当年……”

    话音刚起,身后忽而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二人转头,只见一名内侍走来,向他们一礼,“陛下在观外亭中等候君侯。”

    馥之容色黯然,望向顾昀。

    顾昀注视着她,却眸光平和。

    “馥之,”他低低道,“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起过武威?”

    馥之点点头。

    顾昀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待我归来就带你去,可好?”

    馥之望着他,两月前,二人畅游的欢愉似又浮现在眼前。她抿唇笑了笑,却不放心地盯着他,“你可须说话算数。”

    顾昀深深地看她,唇角扬起。

    观外的留鹤亭中,皇帝长身而立,似在观赏远处的月色山景。

    听到侍从传报,他转过来。顾昀站在他面前,目光静静。

    皇帝笑笑,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一瓶酒。

    “夜里寒冷,饮几口温酒再走。”他缓缓道,说着,先将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递给顾昀,“亦当为甫辰送行。”

    顾昀接过酒瓶,看了看,又看看他,仰头将余下的酒喝光。

    皇帝含笑地接过空瓶,看着他,声音沉着,“此战朝廷倾注全力,甫辰多劳。”

    顾昀回视他,道:“烦陛下明日将馥之送回府中。”

    “自当如此。”皇帝莞尔。

    顾昀注目片刻,向他一礼,“臣告退。”

    说罢,转身走出亭子,与等候在观前的侍从向山下走去。

    “甫辰。”未走多远,忽然闻得皇帝出声道。

    顾昀止步,转过头来。

    皇帝注视着他,开口道:“我此生友人,唯你而已。”

    顾昀回视着他,片刻,面上似浮起一抹苦笑。他转过头去,不久,火把光映照的身影被树木遮去,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