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金本镇向我讲述了他的经历。
金本真出生在朝鲜,他的爸爸是当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译电员,他的妈妈是朝鲜人。
那场名叫抗美援朝的战争中,他的爸爸因为负伤,部队需要转移,就把受伤的爸爸留在一户朝鲜人的家里。
这户朝鲜人家有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就是金本镇的妈妈。
金本镇的爸爸养好伤后,却再也找不到部队了,那支志愿军部队早就开拔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时,双方展开拉锯战,都伤亡惨重,部队调防频繁。
在那座偏僻的山村里,金本镇的爸爸一直等着,等了一年。一年过后,这里却再也没有部队经过,不但没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经过,而且连韩国朝鲜美军任何一方的军队都没有经过。
金本镇的爸爸把战争遗忘在这座异常偏远的小山村里。
他给这户人家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和这户人家的年龄相仿的姑娘,很自然地产生了感情,很自然地结婚了,很自然地生儿育女。
外面的世界忘记了他们,他们也忘记了外面的世界。
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死了,金本镇是最小的。
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得就像波澜不惊的湖泊。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人,他们下命令让全家人搬迁到了一座大村庄里。
在大村庄里,大家一起劳动,一起干活,一起效率极低地干着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当时,这叫做“集体农庄”。
自从有了集体农庄后,全家人再也没有吃过饱饭。
爸爸为了避免麻烦,把金本镇的姓氏改成了金,让他跟着妈妈姓。
在金本镇小时候,他的爸爸经常告诉他,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人人都能吃饱饭的国家。他是中国人,他教导孩子长大后一定要回中国。
他对儿子说:中国才是你的家。
他偷偷地教金本镇学习汉语,只有学会了汉语,才能在中国生活下去。
金本镇16岁那一年,他已经能够和爸爸用汉语交流了,而且心中牢牢记住了爸爸告诉他的家庭地址:吉林省安图县张家庄。
而且,爸爸还教给他莫尔斯密码,当年在战场上,爸爸就是依靠破译莫尔斯密码,掌握了美军一次次行动。
爸爸说:艺不压身,多学点本事,总是有好处的。
这一年冬天,滴水成冰,鸭绿江早就被冻住了。
村子里有几个人密谋沿着鸭绿江上的坚冰偷渡中国,爸爸也让金本镇跟着一起去。
爸爸说:“在这边过着挨饿的日子,不如去那边搏一搏,那边才是你的国家,那边才是你的家乡。”
爸爸把家里所有能变卖的都变卖了,给他买了一张去往鸭绿江边的长途汽车票。
金本镇和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在摇摇晃晃一路哮喘的破汽车上坐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了鸭绿江边。黄昏时分,他们看到有军人在冰冷的江边行走,他们背在肩后的枪刺,映照着夕阳的余晖,显得异常恐怖,令人胆颤心惊。
他们藏在江边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夜半。
夜半的江边,异常寒冷,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们悄悄地从树林里溜出来,穿过一片开阔的水稻田。走过了水稻田,就到了江面上。
突然,探照灯光从身后打过来,像一柄长剑一样划破了黑漆漆的夜空。探照灯中的他们全都惊呆了,像一只只刚刚溜上大街突然被人发现的老鼠。他们魂飞魄散,呆立不动。
身后响起了枪声,子弹带着尖利的啸叫,钻进了泥土中。
有人叫喊:“快跑!”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跑去,然而,刚才叫喊的那个人突然惨叫一声,一头栽倒,他被子弹咬住了。
身后传来了人喊狗叫。
金本镇低头疯跑,刚开始还能听到耳边风声呼呼,后来就听不见了,耳朵似乎被冻掉了。他一直跑到了冰面上,回头看到没有一个人跟上来。他来不及多想,就跑上了冰面。
冰面很滑,他连滚带爬地向着对岸跑去。天空中突然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追赶的人手中拿着手电筒,但是手电光无法刺穿纷纷扬扬的雪幕,凛冽的漫天呼叫的寒风,又掩盖了金本镇的脚步声。金本镇跑到江中心时,回头望去,只看到皮鞭一样的雪花,看不到一个人影。
然而,他仍然不敢懈怠,仍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中国的方向奔跑。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冰面消失了,他的双脚踩上了坚实的土地。他知道这是中国了,就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突然就流下来。
金本镇会说中文,他很快就融入了中朝边境城市的滚滚人流中。没有人怀疑他是偷渡。
东北人的说法是“脱北者”。
他看到一家饭店门口,食排了很长的队,几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像陀螺一样脚不沾地,他说:“我替你干活,不要钱,管顿饭就行。”
老板丢给他一杆小铁铲,让他照看炉火,把湿漉漉的煤沫扣在炉火上。湿漉漉的煤沫先冒出白色的烟雾,然后窜出了红色的火苗,像一条条蛇一样。
那天早晨,当最后一个食离开后,金本镇终于吃上了这一生的第一场饱饭。
他一口气吃了十个包子,还意犹未尽。当他的手臂伸出来,想要再吃第十一个的时候,看到所有人都用异常惊讶的目光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
老板拿出一个布袋子,装满了包子和馒头,对他说:“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说来过我这里。”
老板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他千恩万谢告别了老板,走向中国的腹地。他一路都在流眼泪。为这个善良的老板,也为自己,他感觉自己来到了天堂里,以后再也不担心吃不饱饭了。
靠着这一布袋馒头和包子,金本镇来到了安图县,来到了张家庄。
爷爷奶奶都还活着。天上掉下了一个大孙子,爷爷奶奶兴奋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奶奶挪着小脚,给他顿顿做好吃的。他不敢想象,人世间居然有这么多的美味,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地方是自己的老家,而老家的食物放开肚皮怎么吃也吃不完。
那些天,张家庄的人总会来到他家串门子,爷爷奶奶总会骄傲地告诉同村的人:“我家大成子还活着,在那边成家了,孩儿都这么大了。”
爷爷奶奶每次向人们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灿烂无比的笑容。
这里民风淳朴,全村人都对金本镇很好。
他在张家庄幸福地生活了好几年。
有时候,他想父亲母亲,想回去看看他们,可是一想到父亲说的“逃出去,就再也别回来了”,他的心中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也知道,如果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边是爷爷奶奶,一边是爸爸妈妈,两边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只能留在张家庄,只能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别无选择。
后来,兴起了南下打工潮。
有劳务公司来张家庄招工,说南方的广州遍地是黄金,只要你愿意弯腰,就可以捡起金条。
村子里很多年轻人都报名了,金本镇也报名了。
然而,爷爷奶奶却舍不得他走。
他说:我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呆在农村种地,赚不到钱,不如就让我去南方看看吧。
这么大一个小伙子,也该成家了。没有钱,谁会把女儿嫁给你?
爷爷奶奶只好含泪送走了金本镇。
金本镇打工的地方,并不是广州,而是广州向南100里的东莞。
东莞遍地是工厂,遍地是打工仔和打工妹,也遍地都是夜总会和洗头房,有人在这里夜夜笙歌,有人在这里颠沛流离,有人在这里纸醉金迷,有人在这里饥渴交加,有人在这里一掷千金,有人在这里沿街行乞……这里是中国贫富悬殊最大的地方。
金本镇在电子厂打工几年,虽然有些存款,但根本不敢奢想买房娶媳妇。在东莞买房娶媳妇,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梦想。
和他在一起打工的有一个人准备去墨西哥。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墨西哥,传说中的墨西哥到处抢劫贩毒杀人,那里的社会安全比中国差远了。而且,传说中墨西哥远远不如东莞富裕。
那个人说:我最终要落脚的,不是墨西哥,而是美国。美国挨着墨西哥,翻座山就到了。我啃着鸭脖子,唱着小曲,就去了美国。
那个人还说,到了美国,钱就太好赚了,扫大街的一月都有几万元。
金本镇被说动心了,他说:我也去。
金本镇想,到美国赚上一百万,就回老家东北,娶妻生子,孝敬祖辈。
有了第一次偷渡经历,第二次就不会恐慌。
金本镇把自己打工几年的钱全部取出来,交给了蛇头。
舌头给他们统一办理护照,统一办理虚假的工作证和工资条,还有房产证、结婚证,因为有这些虚假的证件,他们很容易就通过了墨西哥的旅游签证。
然后,他们乘飞机远涉重洋,来到墨西哥。
金本镇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坐上了过山车,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来到地球的另一边。
在墨西哥,有另外一个蛇头等着他们。
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张完整的网络,有人送,有人接。
墨西哥的蛇头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座废弃的仓库。他们在那座废弃的仓库里等到了天黑。
这里,已经是美墨边境线,他们借助着夕阳的余晖,能够看到远处山岗上的边境墙。
此时,中国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因为倒时差,他们毫无睡意。
夜半时分,这座废弃的仓库里开进了一辆大货车,货车长长的车厢上画着张牙舞爪的螃蟹和伸长触须的对虾。这是一辆运输海鲜的车辆。
蛇头将他们赶进了车厢里,然后,给每个人的身上都喷洒着一种液体,这种不知名的液体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中人欲呕。
然后,蛇头令人在车厢的外面堆满了一箱箱的鱼和海鲜。每一个箱子里都放着冰块。那些箱子将他们与外界彻底隔绝。
车门哐当一声关闭了,他们坠入了浓墨一般的黑暗中,他们与外界隔绝了所有联系。
货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开走了,他们很快就感觉到了寒冷,刺骨一样的寒冷,挤压一样的寒冷,寒冷让所有人都瑟缩成一团,寒冷让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靠在一起,他们只能用体温互相温暖。寒冷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如同铁蹄践踏风卷残云,而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只能像荒草一样哀嚎着,祈祷狂风很快刮过。
然而,狂风却一直刮着,像黑暗一样慢慢无边。
坐在货车的最里边,金本镇一动不动。他想动也动不了,他的身边挤满了人,一个个都像碾盘一样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思维好像也被冻住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在茫茫的雪原中跋涉,一步一步都非常艰难,他每次抬起脚,都带动着一大片一大片积雪;而他每次落下脚,都踩得积雪咯吱吱作响。后来,他累了,实在走不动了,他看到远处滚来了巨大的雪团,顺着山坡一路滚下来,铺天盖地,雷霆万钧,他想跑,可是跑不动了,茫茫的雪原融化了他,他成为了一根冰柱……
突然,哐当一声,车厢门被打开了,阳光照进了车厢,照着车厢外部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箱子,和箱子里的冰块,还有掩埋在冰块里的鱼虾。
货车已经来到了美国边境。
美国海关的检查人员看着半露在冰块中的鱼虾,看着从车厢底部一直码到车厢顶部的箱子,每个箱子里都是冰块和鱼虾。车厢温度在零下五度,寒冷正像刀剑一样刺来,他们挥挥手,让关上厢门。
这样的温度里,别说人,连条狗都会冻死了。
混沌中,金本镇似乎听见了狗叫声。然而,他还没有多想,思维就被冻住了。
几分钟后,货车顺利进入美国。
车厢里的金本镇,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他根本不知道货车到了哪里,也根本不知货车车门曾经打开过,也不知道货车已经来到了美国。
他的思维像一锅热气腾腾冒着气泡的黏粥。
货车车厢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美国境内的一片密林里。
蛇头走进车厢里,看到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蒙着一层冰渣子,冰渣子里的他们脸色惨白,眼睛圆睁,牙关紧咬,能够想象到他们临死前的恐惧与痛苦。
蛇头和司机撬开冰块,将他们一个个抬下来,丢在密林里,然后离开了。
他们是死是活,都和蛇头没关系了,反正蛇头已经拿到了足够的钱,反正蛇头兑现了承诺,把他们送到了美国。
阳光穿过密林,照耀在草地上,也照耀在金本镇的脸上。
金本镇脸上的冰慢慢融化了,他像从海面浮出来一样慢慢苏醒了。他看到一只甲虫爬上他的手臂,伸出头上的尖刺,扎进了他的皮肤中,就像用绣花针扎进了绸缎里。
他过了很久,才感觉到疼痛。
身上的衣服依然散发着浓郁的鱼腥味。他现在才想明白了,海关有警犬在盘查,蛇头为了让他们顺利入关,就把这种腥臭味的液体喷洒在他们的身上,让警犬闻不到人体的气味,让他们能够蒙混过关。
金本镇慢慢地爬到了一棵树下,靠着树干,狠狠地呼吸着有点凉爽的空气。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慢慢恢复,慢慢显现。一只金龟子在阳光中嗡嗡地飞翔着,停在了一片草叶上,两条后腿欢快地蹬动着。
金本镇想等着看看还有没有人和他一样醒过来,可是,那些人横七竖八地躺着,像倒塌的房屋。愈来愈炽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浑然无觉。
金本镇在那片密林里一直等到黄昏,也没有等到有人站起来,他只好怅然离开。
前路茫茫,他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他沿着一条道路一直走着,一直走着,走得摇摇晃晃,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也没有喝水了。被关在墨西哥的仓库里时,蛇头不让他们吃东西不让喝水,说吃了东西就想上厕所。来到美国的这一天,他想吃东西,可是找不到吃的;想喝水,也找不到水。他只能凭借着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前面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很多房屋,房屋里有灯光闪烁。
他想去敲门,可是不敢敲门,因为他想起蛇头说过,在美国,如果贸然敲门进入,房主人会一枪击毙。美国家家户户都有枪,就像中国家家户户都有菜刀一样。
他在小镇上徘徊着,看到道路的尽头,有一座教堂。
教堂的房子又细又高,房顶上挑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教堂的窗口亮着橘黄色的灯光。
他敲响了教堂的木门。
他没有想到,他在美国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