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奴的日子在继续。
每天的生活都像一节嚼也嚼不烂的草绳。
小夏和大个子在准备着逃跑,我和金本镇在冷静地观察。福建麻奴们依然在麻木不仁地干着。
生活平静如池塘之水,不起波澜。
这一天,天气阴沉。
黄昏时分,突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大漠中起了龙卷风,狂风吹卷着细沙,扶摇直上,对面看不到人影。
小夏突然叫喊着:“时机到了。”
他的声音非常巨大。我无法想象,他瘦弱的身体里,居然能够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像一柄弯刀从风沙中斜刺而出。
小夏奔向晾晒在地上的大麻果实,他两只手紧紧抓着晾晒大麻果实的塑料布,一使劲,抽出了塑料布。塑料布上的大麻果实像惊慌的螃蟹一样乱纷纷地落在沙地上。
那些沉默的福建人先是惊慌地看着这一切,然后痛苦地扑倒在地,他们一棵又一颗地捡起大麻果实,吹着上面的沙粒,脸上是怜惜的悲痛欲绝的表情。
我看着这群已经彻底被驯化的福建奴隶,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福建奴隶们在忙着,小夏和大个子也在忙着。
小夏把地上晾晒大麻果实的塑料布抽出来,大个子把一张张塑料布用强力胶水粘起来,粘成了一把降落伞。
福建奴隶们没有看小夏和大个子,他们脱了上衣,铺在地上,然后像一群狗一样爬在地上,捡起一颗颗大麻果实,在嘴边吹了吹,吹干净上面的沙粒,然后小心地放在上衣上。他们把大麻基地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们对待大麻比那个墨西哥老板还上心。
金本镇指着那张巨大的降落伞,问我:“这是想干什么?”
我说:“想逃跑。”
金本镇听说逃跑,立刻两眼放光,他说:“我们也逃。”
我看着金本镇,轻轻地摇着头,说道:“逃不出去的。”
小夏抓着降落伞的四个角,然后,大个子拿出藏在墙角老鼠洞里的打火机,想要点燃放在地上的大麻杆。
如果大麻杆点燃了,热气流上升,鼓囊囊的塑料布就会带动他们飞起来。
鼓囊囊的塑料布就是一架热气球。
可是,大个子手握打火机,大拇指不停地划动着,打火机喷出了星星点点的火星,但就是没有燃烧的火苗。
小夏催促着“快点快点”,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大个子也急得满脸是汗。
福建奴隶对这边的事情,连一眼也没看,他们只是专心地捡拾地上的大麻果实。
后来,大个子擦了一把汗,他拿起打火机,对着天空看,这才发现打火机里的气体早就跑光了。他气得把打火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小夏说声“快走”,就拖着塑料布挤出了大棚门。
大个子紧紧地跟在后面。
小夏刚刚走出大棚,就被狂风卷起来了。狂风吹着塑料布,像吹着一面张满风的船帆,趔趔趄趄的小夏用尽全力,双手抓着塑料布的一角,塑料布带着他,晃晃悠悠地起飞了。
大个子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他伸出的手臂,总是快要碰到小夏的衣角,却总是碰不到。他眼看着小夏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飞到了大棚顶上。小夏的双脚在大棚顶上踩踏了几步,然后像只鸟一样飞走了,他越过了沙丘,越过了沙丘上的铁丝网,然后消失在漫漫无边的风沙中。
大个子跪在地上,伸出双臂,痛苦地哀嚎着,像一条被抽了一鞭子的牛。
我和金本镇看呆了。
我们都没有想到,小夏居然这样就逃走了。我们想到了各种森严的戒备,想到了狼犬看守,想到了高墙电网,想到了荷枪实弹,但就是没有想到龙卷风。
那些福建奴隶依然在大棚里争分夺秒地捡拾着地上的大麻果实,他们对大棚外发生的事情看也不看,也无心观看。他们的眼中只有大麻。他们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大棚外,大个子爬起来,向着大棚基地的出口跑去。
我想着大个子肯定是发疯了,他居然想当然地想从大棚基地的出口跑出去。
但是,我想错了。
大个子来到了出口,看到板房在漫天风沙中瑟缩成一团,两只狗和两个看守都蹲在板房里,狗把头缩在两条腿中间,像残留在枝条上的两片树叶一样瑟瑟发抖。蔡姐坐在一把椅子上,闷头抽烟,腾腾烟雾包裹着她一张紫茄子一样的脸。
大个子跌跌撞撞跑进板房,他失魂落魄地喊道:“跑了,跑了。”
蔡姐站了起来,问道:“谁跑了?”
大个子一边吐着嘴里的沙子,一边喘着粗气说:“小夏跑了……”
蔡姐挥着手说:“追回来。”
可是,她刚刚打开板房门,就被迎面灌进的风吹得一跤坐倒。
两个看守跑上去,想要扶起蔡姐,被蔡姐一把推出了门外。他们弯下身去,竭力抵挡着鞭子一样的风沙。风沙中传来了蔡姐的声嘶力竭:“一定要追回来。”
我和金本镇站在大棚里,感觉就像站在风雨飘摇的小船上。
无边无际的风沙愤怒地扑打着大棚上的塑料布,大棚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都会断裂。我和金本镇站在大棚里,透过塑料布看着外面,外面是黄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大棚像坠入了海洋深处。
我想:小夏逃出去了吗?小夏真的就这样逃出去了?
大约半小时后,龙卷风过去了,世界一片寂静。
我推开大棚门,他看到天空一片蔚蓝,蓝得透亮,蓝得深邃,没有一片云朵,蓝得像海水一样,似乎一伸手,手指就会融化在这蓝汪汪的天空中。
地面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沙子,细细的沙子淹没了发电机和抽水机,沙子上面还残留着大风吹过的波纹,就像海面上的波浪一样。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声音,连狗叫声也听不到,只有可怕的寂静。
金本镇对我说:“这里只剩下我们了。”
小夏逃出去了,小夏真的逃出去了。
我对着那群福建奴隶喊道:“去大门口,都去大门口。”
我想,小夏逃走了,打手去追赶,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也可以趁乱逃走。
福建奴隶们痴呆呆地望着我。我又喊了一声“去大门口”,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大麻,像被绳子牵着的木偶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来到了大门口。
四面都是高墙电网堑壕,能逃出去的唯一出路,就是大门口。
然而,这里却有蔡姐。
蔡姐一只手拎着一把手枪,嘴角叼着香烟,从板房里走出来了。袅袅上升的烟雾让她不得不偏着头。
她用枪远远地点着他们:“回去,都回去,回到大棚里。”
福建奴隶们又乖乖地转头走回来,一个跟着一个,依然像被绳子牵着一样。
我刚刚走回了几步,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狗吠声,还有汽车引擎声。我回头看去,看到一辆皮卡车从远处开过来,车后是高高扬起的沙尘。
车子开进了大门内,我看到车厢里跳出了两名打手,他们的手中拿着两杆狙击步枪,又跳下了两只狼犬。
然而,接下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跳下来的是大个子。
大个子的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他斜睨着我和金本镇,对我们招手:“过来,抬下来!”
我和金本镇都没有动。
他在想:一个和俺们一样的麻奴,一个刚才还在呼天喊地的哈巴狗,有什么资格对俺们发号司令?
大个子脸上带着愠色,他直接用手指着我和金本镇:“就是你们两个,过来,快点!”
我和金本镇只得走过去。
我看到皮卡车的车厢里躺着小夏,小夏的双腿血肉模糊,他的额头上也有一道伤口,汩汩流淌的鲜血遮没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的另一只眼睛里流露出凄凉的光。
我和金本镇爬上车厢,把小夏抬下来。小夏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好像他浑身的鲜血都流光了,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骨头架子。
我们把小夏抬到了皮卡车下。
皮卡车旁站着大个子,大个子看看不远处的打手,然后阴惨惨地对我说:“以后闭上你的嘴巴,不然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我和金本镇把小夏抬到了一座空旷的大棚里,那座大棚里放着几百个小盆。小盆像几百张张开的嘴巴,等待着把大麻种植进去。
然后,我们回到夜晚睡觉的大棚里,一路都没有说话。身后,传来大个子和两名看守的笑声。
第二天,我们在前面干活,大个子拿着用三角带做成的皮鞭,站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的动作稍微慢一点,就会遭到大个子劈头盖脸的抽打,打得我们无法呼吸。
大个子已经升为了打手,但他比原来的两个打手更狠更毒。当奴隶手中稍有一点权势,他会比奴隶主更加凶残。
然而,我却一直再没有看到小夏。
不知道小夏的死活。
得到小夏的下落,已经到了几个月后。
这一天的工作是换盆。
换盆,就是把大麻从小盆换到大盆。大麻长大了,需要更多的营养。
换盆需要两个人联手,一个人需要拆开营养土的包装,倒在地上,然后用双脚使劲踩踏,进行松土。另一个人需要把大麻和小盆的营养土一起拔起来,放在大盆里,然后给大盆的空间填上疏松的营养土。
我和金本镇是一组。
金本镇送土,我填土。
换盆的工作是最累的,也是最脏的。
我们全身都是汗水,汗水浸湿了几个月没洗的衣服,肮脏的衣服贴在身上,就像裹着一层厚厚的铠甲。
黑色的营养土铺了一地,土灰到处飞扬,我们的脚上、手上、脸上、脖子上、头发上,全是土灰。甚至连眼睫毛上,都落满了土灰。我们的鼻孔里、喉咙里,都是黏黏的臭臭的营养土的气味。
我提起一株大麻,剥离小盆,然后把大麻和凝固的营养土放在大盆里,准备填充新的营养土时,包裹大麻的旧营养土分散了,里面露出了一颗白白的东西,在黑色的营养土中,异常抢眼。
我下意识地用手抓起那个白白的东西,竟然发现那是牙齿。牙齿的前端被磨得扁扁的,那是人类的门牙。
我啊地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我看到大个子看守站在更远的大棚外抽烟,尘土飞扬的大棚里让他难以忍受。
金本镇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我把牙齿递给他。
金本镇手指捻着那颗牙齿,他说:“这是谁的牙齿?”
我说:“不知道。”
金本镇问道:“会不会是小夏的?”
我说:“不会的,小夏被埋在营养土里,不会这么短时间就腐烂了。应该在更早以前,有一个人也埋在了营养土里,给大麻做了营养。”
金本镇骂道:“这些狗日的。”
我说:“这个人可能也是逃跑被抓的。”
那天,在换盆中,我不仅仅找到了牙齿,他还找到了好几片人类的指甲,有的宽,有的窄。宽的是脚趾甲,窄的是手指甲。还有没有腐烂的头发,头发很短,明显是男人的。
大麻盆里,被剁碎掩埋,给大麻做了肥料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
这好几个人里,肯定就有小夏。
身处沙漠深处,远离人间气息的这个大麻基地,不知道掩藏了多少罪恶。
金本镇问:“我们怎么办?”
我说:“逃,一定要逃出去,即使死也要逃,生活在这里,生不如死。有一天我们累得干不动了,也会被剁碎做了大麻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