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在马车边轻轻掠过。
苻妄钦凝神听着动静,手不觉松了些。
梅川趁空儿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
她掀开车帘,将头探出去。
“莲若!”她欢喜地喊道。
时允与安香一起,从府邸西侧的一棵大树后头绕了出来。
时允有些忐忑地看着苻妄钦。
苻妄钦扫了安香一眼。
时允跟了他多年,从来没有未经他同意,擅自做过什么决定。现今贸然将安香带来,说明他心意已决。
苻妄钦思量一番,没有说什么。
时允和安香上了马车。
梅川问道:“你们方才有没有看到有人影从马车前闪过?”
时允点头,道:“是太子府邸的管家。”
那个穿着鸦青色衣裳、精明干练的矮小女子。
安香忽然道:“不是。”
她从三岁起便被栽培如何做一名优秀的细作。千锤百炼的,除了一身的武力,还有绝佳的眼力。纵是非常相似的两片树叶,她亦能从中发现不同。
“我方才看到了她一闪而过的侧脸。她不是太子府邸的管家。她是军营里的余娘。她们长得非常像。但余娘的脖颈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安香继续道。
大军拔营之际,余娘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想到,她依然暗中跟着他们。
飞鱼阁历来不属三衙,不隶台察,不上朝堂,居于宫闱,身兼暗卫、查访、密杀等多职,只听命于君。
原本,苻妄钦非常笃定地认为余娘是梁帝的人。现在看来,竟大有猫腻。
太子的手脚不拘伸到了何处,都没有伸到飞鱼阁令人吃惊。
苻妄钦冷冷地笑了笑:“太子殿下,倒让我刮目相看。”
梅川想起太子那双温和却叵测的眼,不禁有些担忧。
她问苻妄钦道:“喂!你还没回答我,太子让你帮他做什么?”
苻妄钦沉声吩咐时允:“回府。”
“是。”
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停下。
到了苻妄钦在京中的宅邸。
梅川抬头打量。
黑漆漆的匾额宽大而气派。五个烫金大字,在黑夜中亦泛着冷光:敕造将军府。
门前,两个高高的石狮子镇宅。
早有小厮听见动静,开了门迎接。门房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他朝门内唤了一声:将军回府——
那声音苍老而悠长。
待到一行人迈入门内,婆子们已将擦脸的锦帕、冷热恰好的醒酒茶奉上。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细致。
梅川暗暗打量着,这一应使唤的仆役里,竟没有年轻的女子。要么是小厮,要么是上了年岁的婆子。好生奇怪。
梅川似想起什么,促狭道:“你不会真的有龙阳之癖吧?”
此话一出,一旁的小厮们想笑却又不敢笑,纷纷低下头。
擦罢脸、喝罢茶的苻妄钦,深深地看了梅川一眼,道:“跟我来。”
梅川随着他往东走,安香紧随其后。
穿过一片竹林,两个月洞门,来到一处院落。院落中种着一片白梅。
到这个季节,白梅已七零八落了。
风一吹,漫天的花瓣。
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这个院落的名字:听梅苑。
听梅。好别致的两个字。
梅经多雨玉飘零,就有残枝因未醒。
这一院的落梅,和着风声,细细听来,如身置绮梦之中,将醒未醒。
苻妄钦推开一间房门:“你便住在这里吧。”
梅川走了进去。
苻妄钦也跟着进门,并顺手猛地将房门关上。
梅川步步后退:“喂,你要做什么?”
苻妄钦双手抱在胸前,眉头一挑:“自然是做该做的事。”
他慢慢地靠近她。
她脑袋“咚”地一声撞到了一旁的屏风,疼得龇牙咧嘴。
苻妄钦看着她的窘态,觉得好笑。
“你怀疑本将军有龙阳之癖,本将军今夜便好好儿地证明给你看看。”苻妄钦道。
“好好儿地”这四个字在他口中充满了邪气。
梅川连忙摆手:“不不不,不必证明,我信了,再也不说了。”
“当真不说了?”
“绝对不说了。”
他凑近她的脸,薄薄的唇离她只有一寸的距离。梅川闭上眼,欲将刮刀从怀中摸出,他却兀地远离,转头,大踏步地离开房间,口中发出大笑声。
“苻阿季,你捉弄我!”
“许你捉弄我,就不许我捉弄你吗?”
狗男人,心胸真小!睚眦必报!!!
他穿过那片落梅。
清淡的声音传入梅川耳中。
“这听梅苑有数间房屋,你既喜欢那个叫安香的女子,便让她陪你一起住在此处吧。”
梅川便这么在听梅苑住了下来。安香住在她隔壁的屋子。
将军府很大。
白日里,梅川拉着安香在府中转悠。
接连好几日,不见苻妄钦的身影,也没看到时允。
他们干什么去了呢?
虽在此处锦衣玉食,梅川仍是有些发闷。
她想出府转转,走到门口,却被门房拦下。
白胡子门房的眼神昏黄而幽深。
他看向梅川,道:“将军有令,姑娘不许出府。”
见正门出不得,梅川央安香带着她偷偷出去。
安香拉着梅川的手,一跃上了屋顶。
她疾步走着,脚底的声音却轻不可闻。
眨眼的工夫,她拉着梅川,纵身跳下。
梅川的双足平稳地落了地。
京城真热闹。
不愧是天子脚下。
街道两边满满皆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旷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高高飘荡的商铺招牌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一派泱泱盛世之乐。
梅川在书画摊子上转了转,又停在卖糖人的小摊子前。
有个糖人披着黑袍、举着大刀,神情跟苻妄钦像极了。
梅川越瞧越乐,噗嗤一笑。
“老板,这个糖人多少钱?我买了。”
“三个铜板。”
安香从荷包里摸出钱付过。
梅川举着糖人走在街上。
忽听一个汉子凶神恶煞地喊道:“拿下这个公子哥儿!别让他跑了!”
梅川循声望去,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被几个彪形大汉摁住。那少年穿着赭石色的锦袍,干干净净的眉眼,瘦弱的身躯此时正瑟瑟发抖。他身旁有个随从,一脸的焦急,却束手无策。
安香拉了拉梅川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多管闲事。
梅川却按捺不住,大踏步走上前去:“青天白日的,你们干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呢!”
为首的汉子道:“哟,有帮手来了。正好儿,咱们衙门里说理去。让官老爷断一断,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
那少年听到“衙门”二字,唬得脸色发白,连忙摇头道:“不可,不可,万万不能去见官啊……”
梅川看他畏惧的样子,心头不忍。她轻声道:“你莫怕,我必给你讨个公道。”
少年看着她那两道剑眉,心头莫名安定下来,朝梅川点了点头。
梅川向那汉子道:“敢问,他欠了你什么债?”
汉子理直气壮道:“赌债!”
梅川一听,便猜到了个中因由。
想来,这少年带着随从走在街上,这几个腌臜汉子见他衣饰华丽,便暗中动了心思,做下圈套,诓骗少年上赌桌。七拐八绕,少年中了计,欠下巨额赌资。又不敢告与家人知晓。便僵持在这里。
梅川冷笑一声:“他欠了多少?”
汉子道:“三千两银子!”
梅川见桌上有几枚骰子,一伸手,将骰子握在手中。须臾,又流畅地抛掷在空中。骰子重新落在桌上。正面朝上,数字相连,依次是:1,2,3,4,5。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她,多年前,曾跟一个小哥哥学过玩骰子。
梅川道:“我来跟你赌。”
汉子犹豫了一下:“你凭什么帮他?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二表姐。他三婶子的娘家妹妹的表嫂的妯娌的二侄女。”梅川转头,问那少年:“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少年道。
赌桌之上,梅川拔下头上的和田玉钗。那和田玉泛着晶莹剔透的光,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汉子吞了吞口水,道:“好!我便跟你赌!”
一个时辰过后。
梅川稳如泰山。
对面的汉子,汗如雨下。
那骰子灵巧极了。
时而如花绽开,时而如雨落下。
汉子们接连换了四拨人,手气俱是不佳。
眼看着,三千两银子的赌债快要被梅川填平。
汉子们耍起赖来。
他们眼露凶光,围住梅川。
一旁的安香见势不对,连忙出手。
恰在这时,街道上急匆匆跑过一队兵丁。个个持刀带棒,来势汹汹。
梅川趁机连忙喊了一声:“有人行凶啦——”
汉子们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天色慢慢暗下来,梅川拉着安香的手,往回走。
少年却在身后喊她:“二表姐——”
梅川转身:“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家吧。我不是你二表姐,刚才不过是扯谎骗他们。”
少年执拗道:“二表姐,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明日,我命人送些珠宝到你府上,答谢你。”
梅川道:“我不要你的答谢。”
少年突然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糖人,若有所思道:“二表姐手里这个糖人,我倒眼熟得很。”
正说着,听见街边的人嚷嚷着:刚才那队兵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往周府去了!京中的大红人周司马出事了!
梅川眼皮倏地跳了跳。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番周司马出事,与苻妄钦有关。
与苻妄钦答应太子的那个条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