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并不接那匣子,她看着来人,道:“你主子是谁?”
陌生男子拱手道:“吾乃东宫舍人,马之问。”
是太子。
梅川淡淡笑道:“哦?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
她想了想,接过匣子,捻起一颗珠子道:“那……我便收下了。劳太子殿下费心。”
“姑娘无须气。殿下说了,姑娘是自己人。”
马舍人见梅川收了礼,面色轻松了些许,眼中亦多了一丝热络:“殿下还说,这些珠子跟您的情意相比,不值什么。往后,姑娘您想什么、要什么,只管吩咐在下,只要这世上有的,不拘什么物件儿,殿下都能给您弄来。”
梅川道:“我需要一块可随时进出宫门的腰牌。”
马舍人忙点头:“好。”
梅川颔首:“有劳。”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马舍人一个闪身消失在回廊上。
梅川将匣子递于安香,安香小心翼翼地将其收了起来。
须臾,那老太监走进来:“梅医官,圣上宣您去趟文德殿。”
文德殿,是梁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梅川跟在老太监身后,走了一盏茶的工夫,绕过两条长廊,御湖,和一片李花林,到了一处殿宇。
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去之状。雕梁画栋,覆以琉璃瓦,朱栏彩槛。
正当中,挂着一块匾额,写着四个大字:文德武功。
花白胡子的梁帝正伏在案上,看着一封折子。
那折子上头沾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是飞鱼阁的标识。
梁帝服下药丸,身子稍许好转,便离了未央宫,到文德殿批折子。说明他甚为勤政。
难怪史书之上,他虽有许多缺点,宠幸奸佞、启用酷吏、多疑寡恩,但,好歹,在他活着的时候,大梁尚未出什么乱子。
他像一块山石,压在权力之巅。
尽管,他如今人到暮年,山石摇摇欲坠。
梅川初入宫闱,礼节生疏,按老太监示意,向梁帝行了个礼。
梁帝放下折子,看着她,温和道:“梅卿,这医官署的服饰倒是很衬你。你眉清目朗,如此年轻,医术高超,不逊须眉。朕三日前沉睡于榻,梦见西南方向有白鹤飞来。果然今日,得梅卿送药。”
一旁的老太监忙道:“梅大夫是天神赐予您的白鹤。天佑陛下您万岁千秋呐。”
梁帝挥挥手,示意老太监等退下。
偌大的文德殿,只余他与梅川二人。
外头,李花在夜色中舒展。
自梅川到大梁的京城,便处处可见李花。不管是民间,还是宫闱。枝缀霜葩白,无言笑晓风。花朵小而繁茂。成片的素雅,如月笼轻纱。
“梅卿是哪里人氏?”梁帝缓缓道。
“回陛下,西都人氏。”
“西都……”梁帝点头:“那便与苻将军是同乡了。”
“是。”
梁帝手中握着一颗黑色的棋子,来回摩挲着。
他似不经意道:“苻将军同太子……似有过节?”
“武将们说话不防头,原是常有的事。太子么,在储君位置上坐了十年,自然心气儿比旁人高些。”
梅川想了想,道:“依微臣看,苻将军同太子并无过节。只是苻将军此人,有些痴。”
梁帝的眼,映着灯盏,分外浑浊。
“哦?梅卿说一说。”
梅川神色凝重道:“苻将军常说,忠君二字,乃人臣第一要紧之事。忠君,忠的只是君王一人。京中有人讨好太子,或是讨好淮王,唯有苻将军,自始至终,眼里只有陛下。他听闻陛下病重,寝食难安,命微臣翻遍医书,四处找寻所需药材,配了药丸,骑快马送到宫中。之所以,将有关太子的密信,当太子的面呈于陛下,恰恰说明他一片赤胆,耿直磊落。若是报私仇,他大可以背着太子。”
梁帝笑了笑,手中的黑子攥得很紧。
“古来功高者,皆自傲。苻将军倒是难得。”
他思忖一番,又道:“梅卿说说,朕的病情到底如何?”
他在未央宫中,众人俱在之时,没有问。而是私下问。这当中大有深意。
梅川想了想,道:“陛下的卒中之症,只需好好调理,便无碍。”
“梅卿不必有顾忌,大可直言,朕……大约还有春秋几何?”
他问得如此直白,梅川惊了惊,不知如何作答。
梁帝起身,将手中的黑子置于棋盘之上。
“不是所有人山呼万岁,便真的能万岁无虞。朕虽然老了,但并不糊涂。朕知道,你的药丸虽能缓愈,但朕的身子如同朽木,回天乏术。朕只想,在大限到来之前,做好一个决定。”
举凡世人,在生死面前,无不胆怯。
可他,竟如此清醒。
梅川知道他所说的“决定”是什么。
她低头道:“陛下不是早已做了决定吗?”
梁帝踱至窗边。他神色颓唐。
“孤鸾舞镜,长乐未央。”他念了一句。
过了许久,他叹道:“太子不懂,大臣们也不懂,没有人能懂……”
他对梅川道:“尽你的医术,续着朕的性命。能续几时,便是几时。”
梅川忙道:“是。”
梁帝起身,唤老太监进来:“摆驾未央宫。”
仿佛在偌大的宫廷中,只有未央宫里有一簇火光,照亮他。
梅川徐徐走回医官署。
一路上,她咂摸着梁帝的话。
孤鸾舞镜,长乐未央。
不正是扣着周贵妃的名字“镜央”吗?
梅川忽然觉得,年迈的梁帝对周贵妃,不仅仅是宠幸,还有爱意。
所以,他才会在自知自己大限不远时,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放心不下他们的孩子。
他并非不知易储带来的动荡。
他举棋不定。
他在犹豫。
翌日清晨,梅川正在制药,一块腰牌递到她的眼前。
她接过,抬头,见太子朱瑁站在她面前。
他昨晚被罚在宗庙里跪了一夜,一身玄色衣裳却没有一丝褶皱,面上也没有疲态。身上的意和香若隐若现。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许多玩味:“你让我很意外。”
梅川不作声,手上的银杏叶被缓缓地揉搓着。
太子俯身靠近她,离她越来越近,暧昧道:“从前,本王不喜欢药味。但是,你身上的药味很好闻,尤胜花香。”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
“殿下想必会错了意。”
太子将折扇摇了摇:“本王早该想到,你并非寻常女子。如今父皇留你在宫中日日伺药,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倏尔将折扇合起,置于她的下颌,胸有成竹道:“本王与聪明人说话,向来开门见山。若你支持本王到底,来日,许你良娣之位,如何?”
梅川不理会他,端着簸箩,扭头便走。
太子在身后道:“人生最难得的,是成全二字。本王愿与梅姑娘,彼此成全。”
因查无凭据,案情无有进展,三司府衙审了数次,且迫于周贵妃明里暗里的施压,最终,还是将周司马放了出来。
周贵妃一心想着庆祝一番。
一则,陛下大病初愈,需冲一冲;二则,给兄弟压压惊;三则,也让阖宫的人瞧瞧,周家此次有惊无险,地位稳牢。她依然是陛下跟前儿最风光的贵妃,心坎儿上离不得的人。
恰好,逢着三月三,上巳节,又是养女南平公主的生辰。
周贵妃便决定在琼音阁大办酒宴。
人群中,梅川又看到了苻妄钦。
他还是一身黑袍。不过才数日,似乎清减了些许,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
她看向他。
他不肯与她对视。
只低头饮酒,不看她。
酒宴之上。
欢歌笑语。
穿着华丽衣裳的宫廷舞姬们,娉婷起舞。
高处当中坐着的梁帝,低声与淮王说着什么。坐在他身旁的周贵妃却时不时向苻妄钦看去。
一曲毕。
周贵妃笑向众人道:“今日,乃南平公主生辰。公主乃陛下与本宫心头所爱,本宫私心想让她多陪在身边几年,怎也不舍得她出嫁。可如今却觉得苻将军与公主,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她的目光落到苻妄钦的身上:“苻爱卿,若选你为南平驸马,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