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梅树,殿下是从何处寻得?”梅川怔怔道。
太子淡淡道:“本王有心建这座梅园,便命人从天下广寻梅花。诸梅之中,以白梅为上乘。这梅园当中必是得有一树白梅。花匠们找来数十棵,唯有这棵,最成气候。”
在四月栽培出这许多违季的梅花,他很是费了一番心血。
梅川回转神来,看了看那白梅树的根部。
世间花木,不过是相类罢了。
这白梅,并非祁连山上的那一棵。
梅川退后一步,道:“方才,马舍人告诉微臣,碧玉的家人有消息了。”
太子轻轻地摘了一片白梅花瓣,道:“若非这样说,恐梅医官不肯来。”
梅川拱手道:“若殿下无事,微臣告退了。”
她转身。
太子唤道:“梅医官,这梅园,你不喜欢吗?”
梅川道:“殿下,微臣喜欢的东西有很多。有漫天星辰,有山岳峰峦,有一池碧水,有珍馐美玉,有街头小贩摊子上热气腾腾的花糕,世间万物,太多东西值得喜欢了。但,微臣心里明白,什么东西是微臣该取的,什么东西又是微臣不该取的。”
“梅医官,这梅园的门,随时为你开着。”
走了数十步,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
梅川没有再说什么。
她走出梅园,融入人间四月的明媚里。
梅园里,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不属于她。
太子坐在白梅树下饮酒。
他握着晶莹剔透的白瓷杯,喃喃道:“你知道吗?她穿着白衣,站在梅花树下的神情,像极了你。”
意和那张雪光萦绕的脸,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从前,两人相依之时,他总对她说:“你呀,就是雪胎梅骨身,下了凡尘,来陪伴我。”
“你离开恭王府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我们说好了,等来年梅花开的时候,采花瓣酿酒。可我等到了梅花,没有等到你。”
酒一杯杯地入肠。
他神情黯然,闭目道:“意和,当年没能为你做到的事,我现在做到了。梅园里的梅花,四季都不会败。”
马之问走了进来,小声道:“殿下,梅园里冷,您别吃醉了酒,当心受了凉。”
太子的思绪仍在往事中。
他听不见马之问在说什么。
酒打湿的不只是心,还有眼。
他笑:“意和,我好希望她就是你,她就是你……你没有离开我,你依然陪在我身边。永远。”
他靠着梅花树,睡去了。
梦里,他坐在金銮殿上,曾经负过他的那些人全都在殿堂上叩拜着。没有人再敢看轻他、欺侮他。他生母史氏的灵位,被挪至宗圣堂最显眼的位置。意和戴着凤冠,穿着一身红衣,坐在他身边。她是他的中宫皇后。与他一起,站在最高处。风一阵阵地刮来。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意和的手。
意和没有离开他,从来都不曾。
马之问蹑手蹑脚地取了件袍子,披在太子身上。
冷宫。
周镜央站在墙下。
纵是被困于此,她心气儿不减,发髻仍是让银桃一丝不苟地梳好,袍子上不染纤尘。
小宫人送的发霉饭菜,搁置在地上,她一口都没动。
银桃从外头走来,从怀里摸出两个白面馒头,递给周镜央:“娘娘,您吃吧。这是奴婢偷偷从御膳房拿的。”
宫中的人现在都躲着她。往日那些讨好巴结她的,像避瘟似的,生怕殃祸波及自身。
周镜央道:“阿旦上路了没?”
银桃道:“奴婢打听了,周大人是今日辰时上的路。陛下没有食言,派了苻妄钦手下的人护周大人去崖州。”
周镜央在领旨来冷宫之前,特求了梁帝一件事。
送周旦去崖州的差事,让苻妄钦手下的人办。
这样一来,周旦在到达崖州之前的安危,便是苻妄钦的责任。
朱瑁便不会在半路上下手。
他不会与武将为敌的。
周镜央算好了这一点。
她接过银桃递来的馒头,咬了一口。
到如今这个地步,不管是阿旦还是她,都要好好活着。留着命,以后的事,方可徐徐图之。
墙头的树杈上传来一个声音:“母妃,母妃——”
周镜央抬头,看到朱珩。
他一脸的焦急:“母妃,您还好吗?”
这个傻儿子啊。
为着他贪玩爬树,周镜央还曾打过他几巴掌。现时,却只有他爬树来看她,问她好不好。
周镜央道:“珩儿,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好好儿在尚书房念书,你父皇才会欢喜。”
淮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我,我,我就是担心您……母妃,我去求父皇,求父皇宽恕您……母妃,儿去就藩,儿带您就藩,太子哥哥就会放过我们了。您别再跟太子哥哥争了。”
周镜央有些欣慰,又有些气恼:“糊涂东西,你去求情,倒越发让你父皇为难了。母妃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你一个男儿家,哭什么!没出息。让旁人瞧见了,笑话。你若有母妃一丁点儿的要强,母妃便放心多了。”
淮王摇摇头,从树上爬下,拼命地往文德殿跑。
“珩儿,珩儿——”
文德殿中。
梁帝批了半日的奏折,腰酸体乏。
他习惯地唤了声:“摆驾未央宫——”
话出口,才恍然想起,未央宫中已经没那个人了。
他越发觉得疲累,将头靠在椅背上。
老太监小心问道:“陛下,现时去哪儿?”
梁帝道:“朕就在这儿歇会儿,哪儿都不去。”
文德殿外头,淮王正要往里冲,小盒子拦着他,两人拉扯着。
梅川端着药碗,经过。
看了看淮王,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小盒子。
数日不见,小盒子身上的衣裳比从前整洁了些,人也比从前稍许胖了些。好像有人暗中照顾他似的。
淮王终是挣脱了小盒子,冲到了里头。
“父皇!父皇!”
淮王跪行上前:“父皇,求求您饶了母妃吧……”
梁帝本就因着周镜央的事苦闷着,看到儿子,越发痛惜。
他看着淮王,一双老眼中,满是克制。
“珩儿,尚书房里,先生教的《孝道》一文,你可记得?”
淮王抬起头:“儿记得。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
梁帝道:“还有一句,尤为重要。圣人曰,事父母几谏。若亲长犯了错,要劝谏,以免陷亲长于不义。珩儿,如今,你是个仁孝孩子,但你母妃确实犯了错。等她反省好了,父皇会宽恕她的。”
淮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东宫,清和院。
杨宝林握着小盒子的手,教他临卫军帖。
“卫军犹未平和,而哀劳,殊未得尽消息理,常以不宁。仆射得散力,甚慰!”
小盒子很快便临得很是逼真。
他看着杨宝林,笑了笑。
平日里,他脸上是鲜少有笑容的。
杨宝林唤鸿鹄给他端糕点来。
小盒子虽然还是有些拘谨,但比前几次来清和院的时候好多了。
门外,有小宫人报:“宝林,梅医官求见——”
杨宝林一愣,点了点头。
梅川走进来,奉上一盒丸药道:“微臣新近研制了一些养颜丸药,送予宝林,并各宫娘娘。”
杨宝林命鸿鹄接过,颔首:“有劳梅医官。”
梅川看着小盒子,面带惊诧,问道:“这个小太监应是淮王身边的人吧,怎么今日也到了此处?”
她猜得没错。
暗中照顾小盒子的人,是杨宝林。
杨宝林笑了笑:“我与这孩子,颇为投缘。宫中日子长,难以消磨,唤他来解解闷。”
事实上,她的哥哥杨令休,在几日前,已经查出了眉目。
内廷监掌事刘显,五年前,从京南一户姓孙的石匠家中带走一个孩子。
而那孙石匠的妻子,与周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女银桃,是远亲。
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出自宫闱。
在宫外养了几年,又寻了个由头,带回宫。
梅川看着杨宝林的眼睛,道:“微臣猜到了宝林心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