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周镜央摇头道:“陛下,臣妾担心,您离京之后,京城……”
梁帝笑笑,浑浊的双眼中,是老谋深算了一世的幽光。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朕这回恕你出冷宫,必会有言官聒噪,朕带你离京一阵子,耳不听为静。另则,京中的事务让老三打理,朕心中有思量。朕这些年,虽立了他为太子,但心头总有遗憾。借这个机会,考验他一番,也未为不可。若他妥当,朕便认了这是天命。若他不妥当,朕绝不能就这样将宗社交予他手。”
周镜央想了想,嘴角有了一丝笑意,她点点头:“陛下英明。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梁帝安排随行的人里,除了淮王,便只有大内高手,一应的太监宫人,和梅川等三两个医官署的医官。
蔡公公本说让安香一同去,给梅川打打下手。想着时允还未全然康复,梅川便央告蔡公公,把安香的名字从随行名册里划了去。
梁帝找太常卜了吉日,拟定的是四月廿八出发。
未央宫中的人忙忙碌碌收拾着行装。
邺城离京都不远,却也有四百余里。
这番休养,少不得是数月的光景。
东宫,太子接了监国理政的圣旨,跪在地上,一时不明父皇是何意。
马之问悄悄地推了他一把,他方才叩首道:“儿臣领旨谢恩。”
遂起身,从蔡公公手里接过圣旨。
蔡公公眯着眼道:“殿下在京多多珍重,莫要辜负陛下一片良苦用心。”
太子俯首道:“谢阿翁叮嘱。您跟父皇说,每三日,本王便会择京中要务奏章快马送去邺城,交由父皇预览。”
蔡公公笑了笑,离去。
太子握着那圣旨,坐在书案前。
马之问道:“殿下,您觉得陛下这样做,究竟是何用意?”
太子将桌案上的一枚白棋举起,走了一步,道:“不论父皇如何想,本王万事小心,不叫人拿住错处便是。”
马之问道:“恐那妇人会动手脚。”
太子道:“所以更需加倍留神。”
马之问似想起什么,道:“殿下可还记得上回江湖栈的线人回禀,南平公主与慕容飞在江湖栈等人,还遇见了苻将军府上的一个门。他们似也在追查昔年慕容娘娘的死因。这两日,私邸的小兄弟们说,苻将军府里的那个门,带了一个神秘女子回府……微臣觉得,或是与此事有关啊。”
太子道:“你是说,那神秘女子很有可能就是梅医官所说的碧玉亲眷?”
“是。”
马之问道:“微臣的意思,您可联合南平公主,一起对付那妖妇。届时,数罪齐发,一击而中,妖妇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太子沉吟道:“话虽如此,但,本王与南平公主虽是兄妹,素日却不亲近。她肯与本王联手吗?再者说,人已经入了将军府。苻妄钦从来不肯接受本王的招揽,亦不见得会站在本王这边。”
马之问道:“南平公主从前被妖妇所惑。待她知悉真相,定是恨不得将妖妇碎尸万段。何况,殿下,您有一枚重要的棋子,梅医官。”
“梅医官与苻将军往来亲密,可借此机会,周旋其中——”
马之问胸有成竹道。
太子打断他:“休要如此说。梅医官从不是本王的棋子。”
马之问敛了口。
太子看着桌上的棋盘。
自西都剿匪一役,梅川千里救主,在他心中,早已无有“利用”二字。
他更愿意相信,是意和的雪胎梅骨,下了凡尘,化作梅医官,在他身边,一路相帮。
马之问沉默许久,遂又开口道:“殿下,京南道观的道长昨日到了私邸,他说了一通奇怪的话。余管家赠了他许多金银,将他打发走了。”
太子道:“他说了什么?”
马之问道:“他说,夜观星象,见星盘忽然更改。殿下您,定能顺遂登上大宝。”
“胡吣。本王身居东宫十载,难道星盘不更改,本王就登不得大宝吗?”
马之问道:“是,是,是,余管家也是如此想。这老道倌儿,讨吉利都不会讨,胡说八道罢了。”
太子从棋篓中摸出一颗黑子,堵住白子的路。
“那道倌儿还胡说了些什么?”
马之问迟疑道:“没……没说什么。”
太子看了他一眼。
马之问忙低下头。
棋盘上,黑子再度前进,杀破白子的包围。
太子道:“你记得在父皇出发前,办一件事。去找周镜央身边的银桃,送她一方血玉。”
马之问不解道:“血玉是极为珍贵之物,殿下您一共才收得那么一块儿,送她?”
太子笑了笑:“银桃被带走,是周镜央知道的事。但她究竟有没有出卖主子,是周镜央不知道的事。若是周镜央看到本王的人送银桃如此珍贵的东西,由不得心里不怀疑了。”
马之问恍然大悟。
“你亲自去找她,方显郑重。不要让下头的人去办。”
“是。”
“不管她收不收,你都诚恳相送。她越推诿,你就越谦卑。”
“是。”
临行前的一日,梅川抽出空来,去往将军府。
走到门口,她掏出一盒丸药来递与门房阿伯。
“阿伯,上回我来,听见您咳嗽了几声,想是咽喉不大舒服,我拿薄荷、甘草、桔梗、青黛制了些药丸,您早晚吃一颗。”
阿伯接过,嘟囔了一声:“歹丫头。”
梅川笑着绕过长长的回廊,到书房,却不见苻妄钦的身影。只有孙册和一个女子,在书房里,对着一张八卦图,轻声说着什么。
见梅川来,孙册起身,笑道:“梅医官。”
梅川打量着那女子,约莫有三十岁上下,梳着一个简单的髻,发上没有戴簪环,用一块黑色的布裹着,像是在服丧。她双目狭长,眼角微翘,透着一股子神秘。
她发现梅川打量她,微微颔首。
孙册向梅川道:“她叫碧落。”
碧落……碧玉。
梅川猜到了这女子是谁。正是她苦心想要找寻的碧玉的亲眷。
孙册道:“梅医官,烦请您回宫时,告诉南平公主一声,孙某在将军府等她。”
梅川不语。
孙册道:“碧落姑娘说了,有些话,她一定要等到见了南平公主的面方才能说。”
梅川看着桌上的八卦图,淡淡道:“苻妄钦在何处?”
孙册道:“苻兄在练武场。”
梅川转身便走。
孙册道:“梅医官,京中将有大乱。”
“什么样的大乱?”
“梅医官可曾听闻,不动则已,动则毕其功于此役。”孙册没有再说下去,一副“卦不可算尽,天机不可道尽”的神情。
梅川听到这里,以为孙册口中的“大乱”,指的是“宫变”。
难道周镜央要破釜沉舟,从梁帝手中诓得诏书,杀死太子,一举得权吗?
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练武场。
苻妄钦正在练兵。
他手下的那些兵,是大梁的王牌之师。出了名的骁勇,军纪严明。
练武场上无数把矛戈挥舞着,演习着阵法。
苻妄钦站在高处,指挥着。
兵丁们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这时,队伍中的一个小兵丁,手中的矛戈掉落,队形霎时乱了。那小兵丁心不在焉,捡起矛戈,却忘了自己该站在哪儿。
队伍骚动起来。
苻妄钦一声厉喝:“吴大兴!出列!”
那小兵丁慌慌张张地出了列。
他紧张道:“将……将军,恕……恕罪……”
苻妄钦道:“真的到了与敌厮杀之时,容得了你魂不守舍吗?怕是命都没了。误人误己。你收拾行囊,还乡吧。”
小兵丁跪在地上,道:“将军,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我家有六旬老母,等着我往家寄军饷贴补家用……求求将军,求求将军……”
苻妄钦一挥手,两个士兵架着他便往练武场外头走。
小兵丁呼喊着,求告着。
其他人皆听在耳里,再不敢有一丝懈怠。
梅川站在一旁,看着冷面的苻妄钦。
他是如此严酷。
史书上关于他治军有过一行描述:殇帝性情暴戾,治军严苛,轻则驱逐,重则斩首,士卒多惧之。
虽然梅川读过书本,但见他果真如此,心头不免一阵寒凉。
不管她认同与否,这都是苻妄钦的另一面。她不得不面对的另一面。
梅川不由自主地跟着吴大兴走出练武场,却看到意外的一幕。
苻妄钦近旁的一个士卒从怀里取了一大包银两递与吴大兴手上:“你母亲病重的家书,将军昨晚看到了。他让你拿着银两,好生还乡,给母亲治病。军纪乱不得,将军也不好破例,只能如此。”
吴大兴什么话都没说,跪在地上,流下泪来,朝练武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梅川庆幸自己看到了这一幕。
她的阿季,并不是史书上写的那样。
这是多好的事。
望日莲,迎着日头开着,坚硬,又柔软。
梅川不知自己怎么了,眼角竟湿了。
练兵结束,苻妄钦站在空旷的练武场。
梅川一步步走近。
“阿季——”她唤了一声。
苻妄钦回头,凶道:“你怎么来了此处?这不是女眷该来的地方。”
女眷。
梅川轻声道:“阿季,我来跟你告别。”
“你要去哪儿?”
“邺城。陛下钦点了我随行。”
苻妄钦走近她。
她粗笨针脚的香囊,挂在他腰间最显眼处。
白芷的味道浓烈。
他将她袍子的领口紧了紧,张口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发。
“好好儿的。我等你回来,做将军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