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在这个时候毒杀孙石匠呢?
梅川站在铁笼前,凝神思索。
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亡。
能悄无声息进入文德殿投毒,不被众人察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孙石匠是在宫外抚养小盒子的人,他死了,小盒子的身份便无法在梁帝面前证实了。
梅川艰涩地向梁帝禀道:“陛下,孙石匠他……毒发身亡了。”
梁帝苍老的手猛地往桌上一拍。
盛着苍梧的茶盏倒了,泼洒在桌案上。
那浓浓的茶汤,浸染得书卷一片污秽。
他愿与不愿追究是一回事,旁人阻止他追究又是另一回事。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允许有人明目张胆地在文德殿杀人灭口。
蔡公公急急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笺:“陛下,文德殿的小宫人红雨留下遗言,说她不小心把耗子药和投喂给孙石匠的食物弄混了。她深知自己犯了大罪,不敢见天颜,现已畏罪自尽了。”
红雨,平日里在文德殿负责洒扫事宜的小宫人之一。梅川临走前,正是叮嘱她,每日往铁笼投食。
梁帝并不看那纸笺,只冷冷道:“查一查这红雨素日跟宫中什么人有来往,又跟何人有亲。”
宫中所有的太监、宫人,在内廷监皆有记录。
不出一个时辰,内廷监掌事便来禀报说,那红雨,进宫前本名叫秦红雨,与未央宫的掌事内监秦明有亲,乃秦明未出五服的族妹。
蔡公公将桌上的茶渍擦去了。
但那污垢却留在了梁帝心里。
周镜央在后宫掌事多年,树大根深,纵是如今被关押,还有人为她卖命。
他与她同床共枕十五年。不管是因为珩儿,还是因为她过往的那些柔情,他始终对她留有情意。
纵使她勾结外邦,纵使她制造时疫之乱,纵使她生出逼宫谋逆之心,他都没有处死她。他秘密关押她,遮掩着她的罪过。
可她居然,到现在,仍无悔意。
她可有把他当君?可有把他当夫?
她何敢如此?
梁帝的头一阵眩晕,淤血又上来了。他颤巍巍唤道:“梅卿,梅卿,药,药……”
梅川连忙上前侍药。
静安香点上。
一炷香的工夫,梁帝方才舒缓过来。
“梅卿,朕闭上眼,好像看见黑白无常来索命。或许,朕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此言一出,蔡公公等文德殿中的旧人都跪在地上,呜咽起来:“陛下春秋万年……”
梁帝看着梅川:“身外尽是闲愁,算来生死难防。梅卿,你是行医的人。行医的人,对生死最是清醒。你说,朕还能有多少时日?”
梅川沉默。
梁帝笑了笑:“耿直如梅卿,也难以作答。朕明白了。”
他起身,佝偻着往窗边走。
五月,李子已经熟了。
骄阳下,红澄澄的。
“朕要在大行之前,将身后之事,处理妥当,才放心。”
日头照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
“传太傅——”
“是。”
少顷,太傅来了。
梁帝道:“从前,朕给你留的那道旨,呈上来吧。”
太傅心知陛下改了主意,忙将那道旨从怀中掏出,交予梁帝。
这些日子来,他从未敢将这道旨离身,一直放在心口处。
国之重器,焉敢不郑重?
梁帝接过那道旨,递给蔡公公,吩咐道:“烧了吧。”
火盆里的光,不过片刻而已。
圣旨,化作灰烬。
梁帝道:“太傅拟旨——”
“臣遵命。”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淮王朱珩,朕之幼子。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仁爱良善,朝野皆闻。赐巴蜀为其封地,领命就藩,卫吾邦家,叶於展亲,永固磐石。”
巴蜀富饶,且离京远矣,这是他为幼子所谋最好的出路了。
第一件大事办完了,梁帝起了乏,借着日头,打了个盹儿。
短暂的梦中,他看到了西宫苑的大火。
那个为他所厌的女子苏意和。
她从进宫,就好像哑了。他曾经让她开口说话,她死活就是不张嘴。
就连仅有的两次承欢,她都平静地看着他,笑得一脸轻蔑。
他究竟是厌恶她,还是厌恶她对他的轻蔑?
“笼中欢意少,叶荫已清和。”
烈火中,她总算是开了口。
好像有蛇攀爬上他的心。
梁帝从梦中醒来,浑身凉津津的。
内廷监的密室。
黑漆漆的。
周镜央在一片黑暗中静坐。
忽然,门开了。
玄色袍子的身影走进来。
灯点上。
太子坐在她对面。
周镜央看了他一眼,便合上双目。
身陷囹圄,她倒是还镇定。
太子道:“银桃将什么都招了。”
周镜央笑了笑:“贱婢。”
“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
“有没有活路,是陛下该思量的,不是你。”
太子摆摆手,内监们送来一壶酒。他倒了两杯,一杯放在周镜央面前,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一口。
“本王很好奇,十年来,你有没有梦到过意和?”
周镜央仍是没有睁开眼:“害死苏意和,我从来没有后悔。她处处压我一头。我跟她是天上的日头,只能留一个。”
“意睦呢?他爱慕你多年,你也利用他多年。”
“他没有错。错在他是苏意和的哥哥。”
门外有轻微的声响。
周镜央睁开眼:“朱瑁,你今日到这里,是来看我的笑话吗?让你失望了。我这里没有笑话让你看。我本就是贫女出身,得尽君王宠爱,享尽世间荣华,又有子嗣傍身。倒是你,朱瑁,这些年,你不知道吧?你跟苏意和的孽种,没有死,但是被我阉割了,成了无根的太监,在未央宫日日凌辱打骂……”
她说着,笑起来。
“所以,朱瑁,还是我赢了。”
她看着太子的神情,她一直等着这诛心的一刻。
然而,她却没有等到她所希冀的惊诧与疯狂。
太子将杯中酒饮尽。
“你还记得吗?在恭王府的时候,你疑心你的玉钗被婢女偷走,便罚她冬日里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后来得知,那玉钗是被你兄弟拿去当了,抵赌债。我从前以为,你不过是心性要强,御下严苛。后来,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生性歹毒的女人。纵便没有意和,我也不可能会爱上你。你对意和的孩子下此狠手,只因你以为那是我与意和的孩子。今日,我便告诉你,不是。我与意和清清白白。那个孩子,是父皇的孩子。”
周镜央站起身来:“我不信,我不信……”
太子摇摇头:“父皇已经下旨,让淮王去巴蜀就藩。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他拍拍手。
一个身影闪进来。
是苏意睦。
他躲在暗处,听到了一切。
如非亲耳从周镜央口中听到真相,他永不会相信朱瑁。
“意睦,不是这样的……”周镜央唤道。
苏意睦睁大双眼,看着周镜央,他从少年时便仰慕的女子。她的温柔,她的软弱,她的无助,竟都是覆在脸上的皮。
十年来,她用眼泪给他营造了虚假的仇恨,营造了荒谬的复仇。
“周旦死在了崖州。搬运山石时,发生的意外。”
苏意睦说完,匆匆转身走了。
他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一刻,不愿再看一眼这个女子。
周镜央瘫倒在地,她疯一样冲上来,撕扯太子:“朱瑁,你还我兄弟,你还我兄弟……”
太子一把推开她。
“你这一生,做下的孽太多,却从不知自己是场笑话。你从来不信因果,因为你只‘种因’,未曾‘得果’。”
太子离开内廷监的当夜。
周镜央在狱中自尽。
消息传到文德殿。
梁帝手中的笔掉落。
镜央啊。
曾给过他此生未有之欢愉的镜央。
她娥眉微蹙。一双眼如流动的溪水。不知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透着说不尽的动人。
“陛下,天地洪荒,臣妾永远陪着您。”
十六岁的周镜央伶牙俐齿,笑语盈盈。
梁帝一阵剧烈咳嗽,吐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