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公公亲去将军府宣了梁帝的口谕。
时允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向苻妄钦道:“末将与将军一同进宫。”
苻妄钦笑笑:“也好,你同我一起进宫,顺道向陛下求准你的事。”
在时允养伤的日子里,安香时时来照顾他。二人感情日笃,将军府的人皆看在眼里。时允少小入行伍,在苻妄钦身边磨砺长大。袍泽之情,生死之义,如同胞兄弟一般。他的亲事有了着落,苻妄钦打心眼里高兴。从前对安香的诸般成见,也就随着时允病榻前的药香慢慢消弭了。
蔡公公拦阻道:“将军,陛下说了,您一个人入宫就好。”
苻妄钦扬眉。陛下召见他是常有的事,如此这般特意叮嘱让他独自进宫,还是头一回。
他拍拍时允的肩膀,出了府门,上了马,随蔡公公进宫。
时允站在门口,看着将军离去,觉得情势不对,心头漫上疑云。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自古功高之武将,保身全名者难。近来宫中争斗频频,或有人向陛下进了将军的谗言也未可知。
他想了许久,召集府兵,道:“兄弟们,将军平素待我等如何?”
“恩重如山!”府兵们齐声答道。
“好。那时允今日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将军此去,或有生死之危。皮若不存,毛将焉附?将军有三长两短,你我兄弟,亦不能保全!两个时辰后,将军若不归,你们愿不愿随我闯宫,拼死救出将军?”
“我等愿意!为将军洒血,在所不惜!”府兵们齐刷刷跪在地上。
时允眼圈泛红,重重地点了个头。
这厢,苻妄钦走到宫门口,有甲士来,收走他腰间的长刀。
从宫门口到文德殿的路,他身边的蔡公公一声不吭。
文德殿的门打开,苻妄钦一脚迈进去,便觉遍地寒凉,阴风嗖嗖。
门关上了。
坐在正当中书案前的梁帝开了口:“苻爱卿,你来了。”
苻妄钦连忙行了君臣大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梁帝笑了笑:“苻爱卿请起。朕坐在龙椅上,听了数十年的万岁之声,曾恍然间真的以为这寿数有万年之期。”
他叹道:“可天子也是人,人呐,不能与日月同寿。但朕想着,这大梁的江山,能福泽绵长,千秋万载。”
苻妄钦沉默着。
门外有锐士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文德殿已被围死。今日稍有不慎,他纵是插翅,也难飞。
梁帝道:“苻爱卿可知,今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臣不知。”
梁帝看着他:“正是为着大梁国运之计。”
他指着桌案上浩如瀚海的奏章,道:“苻爱卿知道,太子乃国之根本。太子妃早逝,如今东宫内室空悬,来日大典之上,总不成个体统。许多大臣们上谏此事。朕为此思虑良久。今日唤你来,便是想问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苻妄钦忙道:“宗室贵女如云,想来百官已给陛下呈上不少人选。臣是个粗人,只知沙场点兵,姻缘二字不通。让陛下见笑了。”
梁帝摇摇头:“朕有个难题,非苻爱卿不能解。”
“臣懵懂。”
梁帝起身,打开窗棂,指着天上的日头,道:“苻爱卿,这天上有时下雨,有时烈日,有时刮风,有时闪电,是为何因啊?”
“此乃天意。”
梁帝点头:“对了。这便是天意。老百姓按着天意播种,方可丰收。若是逆天意而为,便颗粒无收。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
“今日,太常告诉朕,太子的良配竟非宗亲贵女,也非重臣千金,而是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自她入宫以来,天云流转,命盘更改,帝星甚旺。她是最适合扶保太子、兴旺大梁之人。”梁帝不疾不徐道。
苻妄钦的心骤然下跌。
梁帝踱回书案前,复又坐下,笑道:“苻爱卿,太常所说的这个人,就是梅医官。数月前,因你举荐,她治好了朕的病,挽社稷于狂澜,实乃我大梁有功之人。若她为皇家妇,自然是极好的。苻爱卿——”
苻妄钦的脑子嗡嗡地响。
从他在军营里与梅川相识,梅川便反复告诉他太子一定要登基,难道这就是太常所谓的“天云流转,命盘更改,帝星甚旺”吗?
梁帝见他不语,又唤了一声:“苻爱卿——”
“……臣在。”
“你与梅医官是西都同乡,她在你的营帐中做过军医,尔后,又是你带她进宫的。朕想着,不如,你收她为义妹,如何?一来,太子妃有了将军府的高门出身,与朝臣,与外邦,都有了交待;二来,苻爱卿与太子有了这等姻亲,来日,便可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梁帝自觉这谋算两全其美。
“臣觉得不妥!”苻妄钦脱口而出。
“哦?”梁帝皱眉。
梁帝举起茶盏。
暗处的刀兵,涌来肃杀之气。
“臣与梅医官两情相悦,已许婚期……”苻妄钦道。
偌大的文德殿,他长身而立,眉目间皆是坚定。
梁帝冷笑道:“天命如此。梅医官非为凡女。难道苻爱卿有不臣之心,想逆天命而为,来日,坐到龙椅上吗?”
茶盏摔在地上,刀剑齐齐出鞘。
忽然,文德殿外,梅川道:“微臣求见陛下。”
梁帝思忖一番,道:“梅卿进来吧。”
他轻轻一挥手,暗处的动静暂止。
梅川走进殿来。
这文德殿,她几乎日日来,可没有一次,是这般沉重。
苻妄钦站在她的眼前,白水鉴心,清澈如溪。
他看着她走来,目光悲愤而哀伤,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便带着她杀出去。与君王作对又如何?他的命,本就是刀枪剑戟下捡回来的。马革裹尸,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幸运。他不怕流血,不怕死。
梅川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大雾,清而凉的大雾,所有的一切都被雾包裹着,泥土湿漉漉的,他是湿漉漉的,她也湿漉漉的。
“回禀陛下,微臣本是前来伺药,在门外听到了陛下与将军的谈话。微臣想说,已许婚期是没有的事,将军恐是在家吃多了酒,方才唐突了圣驾。”
梁帝眯起眼:“那,梅卿你说,你愿不愿意做苻将军的义妹?”
“微臣愿意。”
苻妄钦猛地看向她。
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梁帝笑道:“梅卿,你是个明白人。”
他靠在龙椅上:“你身怀绝技,屡屡救驾,却从不求赏,淡泊名利。时疫当前,你巾帼不让须眉,主动请缨,心怀百姓疾苦。太子其人,虽有才能,却难以明月入怀,少一分舂容大雅。朕左思右想,就算没有太常的话,你亦是辅佐太子之良配。你与苻爱卿结为兄妹,从此,外事、内事,朕皆可放心了。”
梅川俯身道:“谢主隆恩。”
苻妄钦静静地站着,成了雾中的一棵树。
动荡的雾霭,时而卷到这里,时而渡到那里,在这暗沉沉的宫殿里奔腾而过。
良久。
宫门口。
凝固的空气被利刃划破。苻妄钦道:“你为何要答应?为何!”
“我不想让你送死……”
刚开了口,眼泪却掉下来了。
她的冷静原来是不冷静的。
“老子不怕死!”
苻妄钦双手握出青筋,朝天笑了起来:“长刀饮血半生,竟要受这等屈辱!”
“你可知道,今日你走之后,时允集结了将军府所有的府兵,若你不归,他们便闯宫救你。那么多人,会白白送死。整个将军府都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名声……”梅川颤声道。
“阿季,我只想让你平安。好好儿的。”
五月的雨,就这样挣扎着,落了下来。
“我要的,不是这样好好儿的。”苻妄钦在雨中转身而去。雨水滚过眼窝。原来,缘分是这般苦。早知如此,不若还是最初那个冷面冷心的人。
梅川疾步走向东宫。
风雨晦暝,两人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