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心里所有不得解的疑惑,似天上急而骤的雨,冲垮她之前的百般“自以为”。
她一步步顺藤摸瓜得来的真相,原来并不是真相。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快,快拿银针来……”梅川吩咐着榻前的小太监。
小太监捧上银针盒。
梅川稳下心神,为梁帝行针。
然而,没有用。
生命的灯火燃到尽头,无论如何挽回,都是徒劳。
“父皇——”
蔡公公带着太子匆匆入得殿来。
太子跪在梁帝的榻前。
梁帝涨得通红的脸,转至青白色。
他的嘴张着。
太子流泪道:“父皇,父皇——”
轻仇者寡恩,轻孝者无情。
纵梁帝这些年待他苛责冷漠,待他的母亲不公,可到底是他的父皇啊。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看到父皇濒死的模样,他还是本能的痛心。
梁帝忽然看向梅川,伸出两根手指。
“二,二,二……”
他挣扎着,想吐出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苍老的手上,一根根青筋暴起。然而,那句话没说出口,一口血却喷了出来。
他的头僵直了。手垂了下去。
两根指头,荒凉地指着某个未知的远方。
太子的手哆嗦着,伸向前去,探了梁帝的鼻息。
头重重磕在地上:“父皇——”
蔡公公哭泣着,喊了一声:“陛下龙御归天——”
满屋子黑压压跪了一片,齐声哀嚎起来。
少顷,宫中丧钟敲响。
国有大丧。
满宫雪白。
梅川一直惦念着梁帝死前说的话。
她坚信梁帝伸出的两根手指,跟小盒子的身世有关。
二,二是什么?
蔡公公等人给梁帝擦身子,装殓。太子神情凝重,将梁帝伸出的两根指头合上。
入棺。
殿外跪着两排和尚与道士。念经超度着。
琼音阁的伶人们吹打着丧曲。
一片混乱中,梅川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梁帝躺过的龙榻周围,企盼着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终于,她看到距梁帝枕边大约两寸的地方,有一小块儿半干的水渍。
那是一个写了一半的字。
王字边,右侧,是一个刁。
不,不是刁,又像是习。字迹模模糊糊的。
梅川的脑子炸开了锅。
太子忙着丧仪之事,周边围满了人。无有她开口的机会。
她沉默地退出文德殿。
杨宝林披麻戴孝地赶来了,她身后跟着的小盒子,亦是一身白衣。
梅川看了看小盒子,又看了看杨宝林。她行了个礼,轻声道:“听闻宝林近来常常遣人来文德殿。”
杨宝林颔首:“比不得梅医官,是先帝爷最信赖之人,日日来此。”
“还望宝林双目清明,莫要被旁人利用了去。”
杨宝林听了这话,看向太子,肃然道:“梅医官言重了。我之所有,皆是殿下所有。我之所想,俱是殿下所想。我虽不如梅医官聪慧,可我心里眼里只有殿下,怎会被旁人利用?”
梅川不再说什么。
杨宝林一心想着以小盒子为蓝桥,与太子亲近。这时,无论与她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
小盒子自始至终恭顺低着头,不看梅川。
梅川俯身告辞,往“麒麟阁”走去。
孙石匠死得蹊跷。
文德殿小宫人秦红雨的认罪书。牵扯出未央宫的掌事内监秦明。以此让梁帝以为孙石匠的死是周镜央的手笔。
这一切看似浑然天成,实则经不起推敲。
周镜央为什么要杀死孙石匠?她没有理由这样做。她逼宫、投瘟、通敌,条条大罪,板上钉钉。苻妄钦绑起来的那些塞北细作早已招供。她还有什么必要杀死孙石匠,败坏梁帝对她的最后一分宽容?
周镜央何曾这般愚蠢过?
再者说,树倒猢狲散,她一个被关进内廷监的人,秦红雨为什么要替她舍命杀人?
孙石匠若必须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某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死了,才能彻底地无从求证。
意和的孩子在大火中被银桃装进食盒偷送出宫,这是事实。
孩子被送到孙石匠处,亦是事实。
关键在于……五年后,孙石匠交给银桃的那个孩子,是当年大火中被偷出来的那个小皇子吗?
梅川猛地一拍脑门。
对!
问题就出在此处!
孙石匠起初一定想不到,那个送予他的孩子,又会被周镜央要回去。
五年后,那个孩子想来已经不在孙石匠手上。可他又不敢不向周镜央交差。
周镜央与太子斗得如火如荼,她在爱与恨的纠缠中渐至癫狂。西宫苑大火的风头已过。她要把孩子弄回来,进宫,做太监,日日打骂出气,将来斗败太子时,用以诛心。她要让朱瑁死也不得安生。她要欣赏朱瑁痛彻心扉的模样。
可送进宫来的这个孩子,并不是当初那个孩子。这个问题,孙石匠一定是不敢告诉周镜央的。故而,周镜央一直被蒙在鼓里。
行宫之乱,事情的发展,出乎小盒子的想象。梅川自以为发现了真相,将小盒子带到太子面前,又将小盒子带到梁帝面前。
小盒子发现太子对他的感情十分特别。这份感情让他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开始害怕真相被戳破。
他害怕孙石匠在环环审问中道出因由。
如果他是真的,孙石匠的作用便是“证实”;如果他是假的,孙石匠的作用便是“证伪”。
因此,他一定是假的!
梁帝临死前的直觉是对的。
可是,为什么秦红雨会帮他呢?
偌大的麒麟阁。
皇家藏书之地。
梅川以查找医书古籍为由,走了进去。
她在书架上搬出厚厚的本朝史书。一页页翻阅。
史官有载:皇长子,元德皇后所出,落地早殇。二皇子朱珝,贤妃李氏所出,元德皇后养子。上甚怜爱,每以“儿郎”呼之。天启二十六年,因巫蛊获罪。阖家流放。逐出皇籍。
梅川遂又翻出宫廷注。
原来这贤妃,与元德皇后有亲。她产后身子失于调养,在二皇子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贤妃薨逝后,二皇子养在元德皇后膝下,算得上是半个“嫡子”。又因皇长子落地早殇,他更是实际上的“长子”。
巫蛊。
历来君王最大的忌讳。
怪不得梁帝对他的惩罚如此之重。
梁帝该是彻底地厌弃了这个儿子。
再无有念想。
梁帝伸出的两根指头。床榻边半干的水渍。王子边,习。
那个没写完的字,一定是:珝。
入了夜,太子在灵前起身。
他已经身着重孝,跪了一整天。
杨宝林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爷,您赶紧歇着吧。明儿是大日子,爷少不得操劳。”
国不可一日无君。礼部的人已经去筹备登基大典。明日,太子将在灵前继位,随之与皇族诸人祭过天、地、神灵、祖宗后,在正乾门接受文武百官叩拜。
太子看了一眼杨宝林。
自那夜云雨之后,他还未正眼看过她。
太子妃之位空悬,东宫没有旁的女眷,只有她。故而,今日,命妇以及官员女眷祭拜之仪,是她在操持。好在,她出身大家,礼训周全,处处滴水不漏,未有差池。
太子淡淡道:“令佩,先皇大行,你跟着本王受累了。”
杨宝林红了眼圈儿:“爷,瞧您说的,令佩是皇家妇,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太子道:“今晚,本王想一个人静静。你去吧。”
“是。妾身告退。”
杨宝林退下。
太子站在文德殿外,仰头,看天上的繁星。
“殿下。”
梅川的声音。
太子没有回头,唤了声“梅卿”。
梅川道:“先帝临终前,伸出两根手指,他是想说……”
太子道:“宫中今日混乱,本王心头痛不可当,梅卿,有何事由,过些日子再议。”
“殿下,微臣想说,二皇子……”
太子转身。
“梅卿,本王明日要登基了。”
“殿下误解了微臣的意思。微臣是想说,先帝临终前之所以念及二皇子……”
“梅卿。”
太子平静地看着梅川。
湖水,星光,晚风,白幡,尽在他的眸子中。
“国丧之际,稍不留神,便起混乱。此时,宫中不该有任何风吹草动。梅卿,本王登基,不正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