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杨府的鼎钟敲着,母亲向她挥手:“来,令佩,你过来,跪下来。”
她穿着莲红色的褂儿跪在母亲身边,抬起头,看着站在台阶上一身玄衣的太子爷。他俊逸的面孔上有一双疲惫的眼,藏在深而长的睫毛下。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倦极了。
她就那样看着他,蒙昧地看着他。
宴席毕,他离府的时候,她提着裙角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
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小女孩儿,俯身:“你是杨家的小女儿,对不对?几岁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连笑容都带着疲惫。
他好像有许多许多的秘密。
她甚至想伸出手去,触碰他的秘密。
“八……八岁了。”
他笑笑:“念书了吗?”
“念了……昨儿,读了《北芒舍》。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他摇摇头:“小孩子不该读这样的诗。念一念《列女传》便很好。”
他上了马车。
她看着他远去。
此后,每回,长姊归宁,她都能在杨府看到他。
长姊是他的太子妃,可他们之间气而疏离,全无闺中亲密之态。
一年年过去,她长大了。长姊薨逝,她奉先帝之命,入了东宫,有了新的身份:杨宝林。
她在他身边静静地守候着,企盼他能看到她。
她安慰自己,局势纷杂,太子爷自顾不暇,无心儿女情事。
借助星阑,她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有幸,得了身孕。
先帝大行,他终于坐上了龙椅,她费尽筹谋,做了皇后。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好日子。
可没想到啊,她在他心里是那么微不足道。
纵使她身处中宫,纵使她怀着他的子嗣。
她都不及这个叫“梅川”的女子分毫。
鸿鹄扶着杨令佩从地上起来,杨令佩怔怔的,好半天没有反应。
鸿鹄急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医官,快去传医官……”
梅川走近杨令佩。
鸿鹄想要推开她,可朱瑁在跟前儿,她不敢,只得忍耐着。
“娘娘无恙。”梅川查看一番,道。
朱瑁拉过梅川,抬脚往外走。
“皇后在千秋殿好好反省自己。母仪天下,当有母仪天下的气量。”
杨令佩木然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
鸿鹄抱着她,泣声道:“娘娘,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想哭就哭出来,莫要憋在心里,憋出个好歹来……陛下,陛下他实在是太偏袒那个贱人了……”
杨令佩的神情仍然是木木的。
“哭什么?本宫当日既有入主中宫的志向,这点子委屈算得了什么?”
她缓缓走到书案前,执笔,在宣纸上写着字。
“老夫人昨日递话儿进来,说要从外头荐个名医来给本宫看看胎,可是?”
“是。”
“那便拿着中宫的令牌,把名医请进来吧。”
鸿鹄战战兢兢地领命出去。
一个时辰后,名医来了。
杨老夫人话里话外说得甚是清楚,这位名医看腹中男女十分精准,从未失过眼。
自从杨令佩有孕,杨府上下,无不惦记着。
这一胎,是皇子,还是公主,至关重要。
嫡长子,没有任何理由不承继宗社。杨家代代荣华可保。
名医搭上杨令佩的脉,须臾,“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大贵,大贵啊。”名医叩首。
鸿鹄眼中有了光辉。
杨令佩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老朽愿以项上人头为担。娘娘之胎,阳气颇盛。”
杨令佩向鸿鹄使了个眼色,鸿鹄端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满满都是黄澄澄的金子。鸿鹄将匣子递与名医。名医慌不迭地拜谢。
掌事内监回禀:“娘娘,陛下离了千秋殿,又去了梅阁。说是琼音阁的伶人们新近排了曲儿,叫作《赤玉寻梅》。陛下亲自为全贵妃填的词。”
赤玉寻梅。
赤,就是朱。而瑁,便是天子所执玉圭。赤玉,就是朱瑁。呵。寻梅。寻的自然就是她了。
砚中的墨凝住。
手中的笔越来越沉。
杨令佩的心,像腊月的湖水,一点点地结成冰。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还望佩姐姐狠得下心来。”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还望佩姐姐狠得下心来。”
……
这句话忽的像魔音一般,环绕在千秋殿的房梁上,盘旋在杨令佩的脑海。
宫外,破败的二皇子府。
端亲王、朱珝、小盒子三人又碰了头。
“苻妄钦没有中计,大兵未发。看来,得下点猛料了。”端亲王道。
小盒子将宫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端亲王眉头舒展,道:“想个法子,让杨后尽快对梅女动手,一尸两命,苻妄钦想不乱都难。”
“一尸两命,激怒的不仅是苻妄钦,还有朱瑁。”朱珝满意道。
他看着小盒子:“儿啊,这件事全靠你了。”
小盒子有些迟疑。
梅川与他无冤无仇,甚至,当初,在未央宫,还给他上过药。
杨令佩么,虽说有利用他的成分,但曾经切切实实地给过他温暖。送他珍贵的字帖,手把手地教他临摹。
过去,他对周镜央动手、对先帝动手,毫不犹豫。那是因为,他心中坚信他们是他的仇人。可梅川和杨令佩……
朱珝道:“孩子,为父大功将成,你可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啊。”
小盒子低头不语。
端亲王看了朱珝一眼,朱珝从袖中摸出一卷黄绸来。
“这是端亲王截下的密旨,朱瑁发给黔州太守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黔州衙门若是发现为父的踪迹,立斩无赦。孩子,不是为父心狠,实乃,皇室操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若不肯相帮,为父……为父便只有一死了。”
朱珝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小盒子连忙拦住他:“父亲,父亲您别。儿……儿听您的便是。”
“好孩子。”朱珝红着眼眶抱住他。
丹桂飘香之日,朱瑁的生辰。
圣寿节。
原本该大办。
然,今年战事频频,朱瑁早已下令缩减宫中用度。故而,只在琼音阁内摆了一场简单的酒宴,赴宴者除了后妃,只有皇亲、几位宰辅。拢共十余人。
恰淮王朱珩进京,为先帝、周贵妃烧百日丧,也受邀进宫赴宴。
朱瑁坐在当中,杨令佩在右,梅川在左。小盒子站在杨令佩的身后。朱珩、杨晋等人,分坐席下。
宴饮正酣。
伶人们唱着《赤玉寻梅》。
“倾我心头百般意,化作人间万古春……”
御厨端上来甜羹。
这是朱瑁特意命总厨以梅阁之中的白梅,佐以山泉水、御田粳米熬制而成的。
朱瑁面前,是一个龙纹翡翠碗。
杨令佩面前的,是一个凤凰黄金碗。
梅川面前的,则是一个紫金釉花云碗。
小盒子上前,将甜羹盛于三人的碗中。
小宫人则一一为其他人盛上。
朱瑁端起面前的碗,向席间在座诸人道:“此羹清甜可口,如云间仙品,卿等尝尝。”
众人品尝过后,无不夸赞。
淮王问道:“皇兄,这甜羹可有名字?”
朱瑁喝了一口,看了一眼梅川,笑道:“此羹,名为全梅羹。”
淮王听了这个名字,看向梅川。昔日的二表姐梅医官成了皇兄的妃子,还速速有了身孕,这是他此番进京最始料未及的事。
一旁的南平公主抿着嘴儿笑。
杨令佩低头,手微微有些抖。
南平公主注意到了,问道:“皇嫂可是身子不适?”
杨令佩忙抬头笑道:“谢五妹挂心,无碍。”
南平公主以为她是吃醋,便没有放在心上。
朱瑁、杨令佩皆将面前的甜羹食尽,而梅川今日有些孕中反胃,一碗羹,迟迟送不下口,只寥寥喝了几匙。
南平公主调侃道:“全贵妃喝不得这全梅羹,皇兄的心思怕是辜负了。”
朱瑁恐梅川尴尬,道:“阿五,莫要顽笑。”
伶人的曲子唱到了末尾。
丝竹管弦停了。
琼音阁内安静下来。
朱瑁忽然一口鲜血喷在案前。
梅川亦以手抚胸,头目晕眩。
场面登时大乱。
御林军拔出剑来。
杨晋第一时间指向朱珩:“拿下淮王殿下!”
谁人不知,淮王之母周贵妃是新帝的宿敌?
谁人不知,先帝生前,淮王曾被议储?
淮王惊恐道:“为何要拿下本王?与本王何干?”
御林军架住他。
淮王大喊:“二表姐救我!二表姐救我!”
朱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扶着桌案,冷冷地环顾着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到杨令佩身上。
“扒下她的凤冠,押入内廷监……”
说完,他昏了过去。
“陛下!”
杨令佩大喊一声,扑到朱瑁身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陛下出了事?
为什么?
这跟她预想的全然不同。
她扭头,看了一眼小盒子。
小盒子的眼中亦充满了疑惑。他记得很清楚,他只用鸩毒涂抹了紫金釉花云碗的碗底,而没有碰过朱瑁所用的龙纹翡翠碗。
宫闱的上空,似乎有一双乌云做的大手,覆了过来。
杨令佩喃喃念着她八岁那年给朱瑁读过的诗:“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她撕心裂肺地哭嚎着,紧紧握着朱瑁的手,不肯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