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殿。
红霞浮在瓦尖。
檐下,朱瑁留下的相思鸟,从天明起,便深深浅浅地唱着相思。
小宫人往鸟笼的食槽里添了些食,相思鸟唱得更欢了。
镂空的雕花窗桕,透入细碎的光。帷帐之中,印香燃尽。银红蝉翼纱床帐,摇晃着光影,杨令佩猛地坐起身来,浑身的汗。她大口大口地喘气:“鸿鹄!鸿鹄!”
鸿鹄连忙碎步跑了过来:“娘娘,您醒了?”
杨令佩环顾左右。
还好,是梦。
她仍在千秋殿里。
鸿鹄大约近来看到太多次主子不同于常态的模样,走上前,熟稔地用手为主子轻轻抚着背,就像安抚睡不稳的婴孩。
杨令佩伸手撩开蝉翼纱,看着窗桕,怅然若失道:“今儿天怎么亮得这样早?”
鸿鹄道:“娘娘,现已卯正二刻了。”
“这样晚了?”杨令佩诧异道。
鸿鹄道:“奴婢昨晚见娘娘在榻上翻来覆去,睡得晚,今日便没有唤娘娘早起,让娘娘多睡会儿。”
“鸿鹄——”杨令佩又唤一声。
“娘娘,奴婢在这儿呢。”
“父亲来梦中向本宫道别。他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杨府的槐花树,连根枯萎了……”杨令佩喃喃道。
鸿鹄笑着劝慰道:“您忘了?杨大人去了兖州。约莫今日就该回京了。杨大人最疼娘娘,必会护着您。槐花树吗?好端端的,怎么会枯萎呢?杨府的槐花,满京城都是有名的。一年盛似一年才对。”
“鸿鹄,父亲是真的疼爱本宫吗?”
杨令佩将头靠在床柱上,小声念叨着。
鸿鹄忙道:“那是自然。若不疼爱您,当日怎会早早为您谋好了前程,想法子让您进了东宫呢。”
“是为了杨府谋前程吧。”
鸿鹄用铜盆打来温水,麻利地伺候主子梳洗。
她用毛巾蘸了热水,擦着杨令佩身上的汗:“娘娘,您莫要想太多。您近来身子虚得很,日日熬煎、苦思,若坐下了病,可就太不值当了。您为国之母,该长命百岁。”
擦了汗,换上清爽的衣裳,床帐拉开,杨令佩渐渐地回过神来。
鸿鹄按照往常那样给杨令佩的腰间绑上棉枕。
杨令佩坐在妆台前,道:“离午时只有两个多时辰了。”
苻妄钦说,午时不见人,便让全城人陪葬。
怎的现在还不见杨令休进宫回话呢?
从各州筹措的兵马行到了何处?
有没有从城中找到全贵妃的踪迹?
宫中安静得异常,安静得可怕。
鸿鹄为杨令佩戴上凤钗,道:“娘娘,奴婢不信,那个狂徒真的敢把您怎样。您是先帝遗孀,名正言顺的中宫,且有龙脉傍身,无甚错处。他若敢毫无名目,对您不恭,天下人都容不得他……”
杨令佩听到这里,忽地烦躁起来,抬手一巴掌,打在鸿鹄脸上。
“先帝驾崩时,向阿五传话的花房小太监,你做甚要放他出宫?本宫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可偏偏被你这小蹄子漏了一环。若是那小太监在外胡说个什么,被有心人听到了,定无端起祸!”
鸿鹄自知理亏,瑟瑟缩缩的,一声也不敢出。
杨令佩压住心头怒火,命鸿鹄:“去医官署,把今日的安胎药拿回来。”
她憎嫌鸿鹄。却又离不得鸿鹄。
事到如今,如行孤木之上,能陪伴她一起的,从始至终,只有鸿鹄。
这个从小伺候她的丫头。
这个一心护着她的丫头。
鸿鹄领命去了,走几步,回头看一下,生恐主子又有什么过激之举。
自打入了千秋殿,主子的性情阴晴不定。一会儿暴雨,一会儿艳阳。她摸不透。时时刻刻恐惧。
今儿的宫廷真安静啊。
就连花花草草,都耷拉着脑袋。
鸿鹄心事重重地走到医官署,那素日开药的秦医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将药递给她。
秦医官恭敬道:“鸿鹄姑娘,臣等许久没为娘娘请脉了,娘娘的胎一日大似一日,现已六个月了。有道是看症下药,臣不知娘娘的脉象,恐下药不知轻重。”
鸿鹄警惕道:“秦医官怎生今日这许多话!按娘娘的旨意来便是!”
秦医官心头的疑云越发重了。
事实上,他起疑已经不止一日两日了。
这里头有个缘故。
杨令佩自小产过后,为了掩人耳目,让阖宫知道中宫胎像无虞,故命鸿鹄日日往医官署取安胎药。
有道是:过犹不及。
太谨慎了,反而让医官心里头打鼓。
秦医官小心翼翼地提过两次要请脉,均被回拒。今日再提,鸿鹄又这般恼。
秦医官道:“凡事都该听娘娘的命。唯独,药不能乱开。臣是医者,有医者的顾虑。开错药的罪名,臣担不起。”
鸿鹄听了,说了句:“那便不开了。”
说完扭头就走。
行至御湖边,有人拍她的肩膀。
她心里烦躁,正待骂上几句,双手却被扭住,拿绳子捆了起来。
鸿鹄连忙开口呼救,嘴巴却被堵住。
她转身,看到一个身穿葛布衣裳的女子,正冷冷地看着她。
这女子的面孔,鸿鹄有些熟悉。
再一想,打了个寒颤:她不就是从前跟在全贵妃身后,与之形影不离的那个古怪女子安香吗!
上次因为偷遗诏,被打个半死。今日她怎如此大胆,闯入宫来!
鸿鹄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唤着什么。
安香道:“我带进宫一个人,想来鸿鹄姑娘是识得的。”
她唤了声:“过来吧。”
枯败了的芦苇丛后头,走出一个矮小的人来。
鸿鹄瞪大眼,拼命摇着头。
她放出宫的那个花房小太监,怎会出现在这里?
鸿鹄环顾四周:侍卫呢?御林军呢?
安香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道:“堵住你的嘴,并非怕你呼救。今时今日,宫中的情形,你呼救也是没用的。”
凉风拂面,安香置身于宫墙黛瓦之中,想起遭杨家陷害,关入狱中,遭受种种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情景。
她面无表情道:“堵住你的嘴,因为我嫌吵。”
杨令佩左等鸿鹄不归,右等鸿鹄不归,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
相思鸟唱得她心烦意乱。
索性一把抓出鸟来,掼在地上。
那鸟前一霎还在欢唱,转眼,一动不动。
终于,身后,脚步声响起。
杨令佩道:“取个药而已,怎生去了这么久。你办事越发不稳牢了——”
“他留下的相思鸟,好歹是个念想,你何必如此狠心。”
杨令佩猛地回头,看到了她此生最为厌恶的一张脸。
梅川手中捧着鸟,轻轻说了句:“笼中不相思,岂知无他人?”
杨令佩心口怦怦跳着,却强作镇定,浅浅笑了笑:“全贵妃来了。本宫这些日子,着实惦记你。先帝大行,若你在,本宫也可得臂膀。”
“他是怎么死的?”
“端王所为……”杨令佩在腹中编排着措辞。
梅川看着她的眼睛。
“宝林——”
好久好久没有人这么唤她了。
梅川这么一喊,好似杨令佩还是昔日在东宫清和院那个事事小心、处处周至的杨宝林。
那时候,朱瑁对她笑一笑,她便可以开心好多天。
“我见到他了。”
“谁?”
“朱瑁。”
杨令佩一凛:“全贵妃在与本宫说笑吗?”
梅川步步走近她:“你有没有想过,朱瑁可能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