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有福在遇见老孙的那个早上,和乔麦脚前脚后搭上了一辆班车。
三人不但是一幢福利房的邻居,还是一个单位的员工。
老孙喜欢坐前排,有领导的开阔感。
陈有福喜欢坐后排,一览众头小。
乔麦喜欢靠窗的位置,窗外依次闪过电影的画面。
车子驶出巴掌大的小城,向着他们的衣食父母单位进发。
坐在前排的老孙若回头一看,身后必定东倒西歪一大片瞌睡虫。没睡的,大约有乔麦和陈有福这两位住在楼上的邻居了。乔麦总是喜欢望向窗外,路上的风景如此单调,不明白这小媳妇为什么老是看不够。
陈有福的脑袋微微靠在椅背上,身子是横平竖直端坐着,他是退伍军人出身,在部队混到团级文干部,和平年代军转民,军人的遗风总是随处可见。
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到达目的地。一车昏睡的虫子醒了。
每天早上八点钟,这个公司必然有一场晨会。
这一天,李经理拿着他那传说中的大砖头现身。李经理的新手机个头大,和他人高马大的身型很相配。
那年头,手机个头越大越牛逼,当然,用得上手机的也是非富即贵。这让腰里别着BP机的人无限羡慕,暗自吐口水:“牛逼个蛋,总有一天老子弄个比你还大的。”
李经理喜欢把开会的地点选在机关办公楼的大厅里,全体工作人员排成两队站着,为了提升士气,李经理也是站着的。
大厅里唯一坐着的人,就是陈有福。
李经理讲话仿佛一个果园的果子落在地上,公司办主任陈有福就从满地果子里,检出最鲜亮的那些,装盘,呈现。
他记录领导的讲话内容,打印成文件下发各办公室和基层队。任何时代,都要学习学习再学习。
乔麦也在队列里,她总是往后站靠边站。
她总是听见李经理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
李经理无论讲什么大道理总喜欢扯上这句话。李经理的嘴巴一吧唧,乔麦觉得他很像一种鱼。乔麦的思想在鱼群里游了一会儿,很快发现李经理的嘴巴长得像鲶鱼的嘴巴,大而辽阔,呼噜噜吸进很多小蝌蚪去。
当然,陈有福整理出来的会议纪要里,决不把李经理的这句至理名言直白的写进去。他的笔杆子饱蘸墨水味,他总是把这句话写成: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和工作积极认真的人子在一起,你也一定马虎不得,和吊儿郎当的人在一起,你也会自取堕落…
李经理最对这句翻译大为赞赏,所以,众爱卿站着,次爱卿是要赐座的。
这天早上,李经理说了两遍: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
因为食堂管理员小马和快要退休的老孙在昨天中午起了战争。老孙自然没资格来参会,小马每天要规规矩矩站在队列里的。
小马被李经理点名出来说明情况。
小马留着小平头,他的平头太平了,像刚被修剪过的草坪。他年纪不大周身浑圆,胖的不知道脖子在哪里,脑袋像直接蹲上去的,没有对不起食堂管理员这份肥缺。小眼也是圆溜溜的,圆溜溜的人总是喜欢吐着圆溜溜的舌头。
他吐吐舌头对大家汇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昨天中午,小马和老孙同志,因为一盘土豆炖牛肉打起来了。
老孙拿到硬菜后,巴拉半天,不见牛肉只见土豆。
他立刻跟食堂大师傅理论。
师傅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顺了,不耐烦的说:“牛肉在碗里,眼瘸吗?”
老孙算是单位的元老了,被一厨子骂眼瘸,自觉受了侮辱,一气之下端着饭碗来找食堂管理员。小马正在餐厅里巡视,老孙就径直走了过去向小领导讨公平。
小马端详了下那份土豆炖牛肉,拿起老张的筷子翻了几下,说:“我说老孙啊,你眼是不是花了,牛肉都在土豆底下呢,一共三块。数量够了。”
老孙:“才三块啊,还好意思叫牛肉炖土豆!”
小马:“是土豆炖牛肉。”
老孙:“甭管谁炖谁,差这么多对不起这个名堂和这份钱。”
小马:“我说老孙你太较真了,这好比两口子睡觉,不就图个高兴吗,还要分个初一十五谁占便宜谁卖乖?”
老孙:“小马同志我可要说你了,这两口子睡觉当然要出名堂,有人睡了好几年连个孩子都睡不出来,那不就白睡了吗。”
小马结婚多年努力耕耘,他老婆的地还是荒着,颗粒无收,他们没有孩子。老孙的话触到他的痛处。他小圆眼一瞪,说:“老孙你多久不上班了?一来就挑事啊?这土豆炖牛肉从来没一个职工有怨言,你这混吃混喝的还来毛病了。”
老孙被晚辈骂混吃混喝,又觉得人格受到更深的侮辱,忍不住高腔高调:“我在这单位当牛做马三十多年了,房子都换了好几茬,凭什么说我混吃混喝了?小子,撒泼泡尿照照镜子,你屌毛还没我眉毛长。”
小马说:“你眉毛长有什么用,还不快成废物了,人到了混吃等死的年纪为老要尊,别干丢人现眼的事。”
嘴里出了刀子,互相扔给对方。越扔刀子越不过瘾,老孙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冲过去,肥胖的小马灵敏的左躲右闪,他深知耍赖的就像狗皮膏药,贴上就完了。
很快有人来围观,两人的对骂犹如饭后甜点,爽口爽心,这不还有干仗的大戏上演,有热闹看了。
当老孙又一次老牛一样撞上去时,正巧撞在陈有福的怀里。陈有福低声对老孙说:“孙师傅,咱都是老同志了,和年轻人吵架有失身份,传到领导那里没什么好果子。好了好了,打住吧!”
李经理的大红人陈主任来拉架,等于给老孙竖了个梯子,他其实不想把事情闹大,他下不来台只好横冲直撞。老少战像一场猴戏收尾,老孙收拾了叮叮当当的破锣,对小马高声语:“老子和你吵架是练练肺活量,看得起你。走了!”
于是老孙端着他的土豆牛肉走了。吵架真是耗费体力,碗底那三块牛肉,他老孙要留到最后吃。
小马气的脖子背后的肉蹦了三下。谁说他没脖子,他的脖子是藏在脑后的,一生气就显山露水。
2
李经理号召大家每天学习他的文件精神,有的人没白学,在单位里混要忠于领导。一场土豆炖牛肉的战争,自然传到李经理那对招风大耳朵里。于是这天早上的晨会,有了新的内容。
小马深知晨会的猪脚是李经理的,说起和老孙的战争自然三言两语轻描淡写。
李经理动动鲶鱼嘴巴说:“小马同志我可要批评下你了,你做为一个基层干部,不懂和普通职工沟通,还酿成打架事故,影响恶劣。”
小马点着平头说:“对对,领导说得对。”
李经理说:“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那鳖亲家……”
这早上,乔麦第三次听见李经理说这句老祖宗的至理名言。
会议已经持续了半小时,为了配合这件结婚时做的旗袍,乔麦今天穿了五六公分高的鞋子,脚丫子在鞋子里无声抗议着,但她还是要保持优雅的姿态站立。
旗袍这东西适合在电影里风情摇曳,工作中真是害人不浅。
乔麦听见李经理说了半天鱼虾王八鳖之间的大道理,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不过终于等来了李经理的陈词总结:为了消除恶劣影响,决定对打架者进行处罚,小马罚款二百块,老孙罚款一百块。由公司办单独下发公司文件到个基层队。
宣布完罚款,李经理问小马:“小马你有意见吗?”
小马敢有意见吗?
他说:“李经理你批评的对,罚款我也没什么意见,不过我要给你汇报一件事,就是职工浪费粮食太厉害了,桌子上经常见整个的大馒头,剩饭剩菜我们收拾了,给养的那几头猪吃也罢,就是老孙每次都过来敛馒头,说是喂鸡,那为什么只捡整个的不捡半个的?都过成这样了打份贵点的菜自然毛病多,我是气不过他这小家子气。当然领导说的有道理,我以后要端正工作态度,决不给领导添麻烦。”
李经理说:“什么?整个的大馒头剩下?你们都是没经过六十年代大饥荒的,不知道粮食的重要性,看来咱们公司食堂改革要革一革了。陈主任你重点记录这个,回去研究下怎么办。”
陈有福埋头奋笔疾书。
窗外的阳光开始活泼起来,晨会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乔麦的脚丫酸痛,高跟鞋要动起来才不觉得累,静止状态简直是裹小脚。无论如何,明天绝不穿这遭罪的衣服鞋子了。
人群中有个尖厉的声音拐着弯上了天,实在憋不住的屁像二踢脚一样绽放了。
作为久经考验的机关人员,大家未必憋得住屁,却能憋住笑。
乔麦本来就爱笑,她被这无聊晨会中突然而来的调子逗到身心放松,暗自警告自己:纸要包住火,六颗牙齿一定要阻挡随时冲出来的笑。
脚丫子,好像不那么酸痛了。
一个二踢脚的屁算什么,李经理显然是经过大场面的人物,他的鲶鱼嘴巴里飘出来的话让乔麦的笑无声冷场:“关于机关人员的着装,我说了很多次了,一定要朴素稳重大方得体,今天你们各位检查下自己的衣服,看看谁的不合适了?”
李经理看似上眼皮和下眼皮永远在亲密状态,眼球却是毒辣的。
乔麦中枪。
果然李经理说:“小乔,上班哪有穿旗袍的,这又不是去跳舞,考虑到你刚结婚要喜庆喜庆,这次有情可原,以后可不能坏了公司的规矩。”
机关人员的目光名正言顺的刷刷聚焦过来,连陈有福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乔麦觉得旗袍烘托出的一对丰满R房充满了邪恶。
婚前半年,李经理成了他们单位的领导,乔麦就被这位新领导点过几次名。点名的理由是:属陀螺的,支一支,转一转,不支不转。
乔麦自觉很用功,连劳资部门的报表都由她来做,劳资员是个四六不通的混子,但是李经理的红人。她拿着比所有机关人员低廉的薪水,干着很多跨行的活,乔麦觉得这一切拜她的身份所赐。她不是正式工,她有会计证,却在经营部门做着一份和各种报表数据合同打交道的工作,她在机关里混的谨小慎微,越混越觉得,嫁人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
跟着蜜蜂奔向花朵,跟着苍蝇飞向厕所,嫁给陆致礼这个国企正式工,苍蝇摇身一变成了蜜蜂,但她还是没有飞向花朵的安全感。
现在,新婚燕尔的她又被点名。显然,李经理的口气听起来有点长者的语重心长,乔麦还是感觉不舒服。
好在,会议就结束在乔麦的旗袍话题里,结束在男人对R房斜窥的短暂春光里和女人对旗袍的隐隐憎恨里。
乔麦最后一个离开大厅,走路的时候故意慢条斯理,双脚轻拿轻放。因为,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响,让她担心自己又成为别人的聚焦点。
今天的旗袍给乔麦带来当众的批评,这双高跟鞋又差点给她惹了祸。
3
中午,在食堂用餐的乔麦,发现陈有福陪着李经理来巡视。李经理自然带着他那大砖头,但大砖头总是沉默着。
陈有福始终和领导保持一米远的距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很多餐桌已经人去桌空,桌上一片狼藉,馒头多半是吃剩一点的,成个的馒头也发现了几个,没有像小马说的那样夸张。
乔麦看出李经理的鲶鱼嘴角有点下垂,领导的天阴了。
老孙没有来捡馒头,不知道去哪儿了。也许被罚款一百块,对百年不遇打一次土豆炖牛肉的人来说,肝疼的不吃饭了吧。
乔麦想。
太阳一点点失去活泼的色彩,人们绷着的神经开始放松。乔麦在报表堆里直了直身子,感觉双腿间突然有黏糊糊的东西流出来。推算下,大姨妈也许要提前几天来了。
快到世纪末的这一年,避孕套的销量锐减,很多人为要一个千禧宝宝尽情宣泄着荷尔蒙。新婚的乔麦和致礼都不想早要孩子,但他们的爱爱也有一两次无障碍赛,乔麦想起来心惊胆战。忽然而来的感觉让她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来,大姨妈老人家来的真是时候,致礼走了她就来了。
她急匆匆去厕所。
忘了晨会过后她恨不能提着脚走路的自我警戒。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弹出清脆急促欢快的调调,每个办公室的人大约都知道,穿旗袍的新媳妇在走路。
突然,一个声音如雷贯耳带着愤怒的火药味弥漫而来:“这是谁?这是谁?谁穿了高跟鞋,太不自觉了,还让人办公吗?”
乔麦一听魂飞魄散,这声音是从鲶鱼嘴巴里发出来的。
李经理的办公室在L型走廊的另一端。听声音他已经走出办公室,正在寻找让他火冒三丈的噪音源头。
厕所还要穿过开会的大厅,虽然不远,可是来不及了。乔麦急中生智脱掉了鞋子,光着脚闪进了旁边一个办公室。
陈有福抬起头来,看见一脸慌张的乔麦。
乔麦摇摇鞋子,对着陈有福吐了下舌头。
这时候,陈有福听见李经理的脚步声和他那如雷贯耳的声音:“强调了多少遍公司纪律了,谁还不自觉!”
李经理今天的火药味真是太浓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有福示意乔麦到卫生间里躲一下。
这幢始建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办公楼,有很浓的美式风格,前身是宾馆,当年为接待协助开采石油的美国鬼子量身定做,每个房间贴着壁纸,还带着小小的卫生间,连楼外的园林绿化都很美式。美国鬼子离开后,这里就成为一个公司的办公楼,经过后期改造后,大部分卫生间被打通去掉,只有几个领导的房间保持了原貌。当然,美国鬼子屁股坐过的洁具都统统换新,以适应国人的屁股。陈有福沾了领导的光,公司办保留了卫生间。
在乔麦轻巧的闪进卫生间反锁上门的一瞬间,李经理的虎躯也走进了公司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