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麦从未想到,她和陆致礼的新婚小别重逢,不是干柴烈火,而是淋了一场雨。
致礼在沙发上斜躺着,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遥控器,头微微靠在沙发背上。这个姿势,被乔麦称为抽大烟的鬼子。
大烟鬼子眼睛盯着电视,即使老婆是只磨人的小妖精,他也当她是空气。乔麦的晚归,引起了他的不适。
乔麦想把跳舞的事情和盘托出,又怕致礼想歪了。陪领导跳舞,过了开始的新鲜,实在是无趣又折磨人的事,特别是那个狐狸大仙王经理,不知道他老婆怎么跟他过的。
在婚姻的初始阶段,她还没有修炼的足够圆滑。
她对致礼说:“我们单位的舞厅今天装修好了,快下班的时候领导才叫大家去玩,所以回家都晚了。”
这个谎言离真相很近,镶着跳舞的边,牵着大家的手。
致礼听见跳舞二字,仿佛猫爪子真的挠到他的痒处了,脱口而出:“我猜没错,果真是鬼混去了,舞场里还有什么好鸟吗,搂搂抱抱的目的不纯。以后你跳五跳六的就别回来了。”
“领导叫你做的事你能不做啊?”
“领导叫你割头你也割头?领导叫你上床你也上床?”致礼依旧不依不饶,他的不满像子弹出膛,一发发射出来。
跟不讲理的人讲理,理摔了个大马趴。窗玻璃上大红的喜字红艳艳,两人成了默片时代的哑巴。
诚然如此,她还是去厨房给致礼煮了面。
又去卫生间洗了致礼换下来的工服。
致礼的工作服最难洗,油污要用汽油搓掉,然后再用肥皂一点点洗净。致礼是母亲和三个姐姐宠爱的老小,家务活这活肯定没有培养出来。婚前,他把工作服穿成铜墙铁壁然后扔到海里去喂鱼,结婚后,乔麦成了全自动洗衣机。她是农村娃,从小挎着篮子去河边洗衣服是常事。
衣服洗完了,她去阳台晾晒。经过厅,发现茶几上的面碗跟狗添的一样干净。致礼已经呼呼睡去,打着轻微的小呼噜。看来经过小船风头浪尖的颠簸,他实在太累了,而回家又是冷锅凉灶,老婆跟人跳舞晚归,不生气才怪。
原本想象中小别胜新婚激情澎湃的夜晚,乔麦一个人洗了澡,一个人沉沉睡去。她也累了,跳舞很累,洗衣很累,吵架很累。
不知道睡到何时,裸睡的乔麦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白兔,手很热,大白兔在滚烫的温度里翻滚着……她无路可逃。
醒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提示她,心结没有打开,身体要关闭。但是,身体真他妈的不听话,仿佛青草地下了一场雨,挡不住湿漉漉的气息。她掰开致礼的手:“你不是叫我别回来吗,有本事你忍住别动我。”
致礼喘着粗气,像只饿狼舔舐着猎物:“都忘了,我的本事就是来要你,谁叫你是我老婆呢。”
乔麦还想说什么,手脚被致礼粗暴的掰开,这种小小的暴力让她觉得很新鲜性感,就像攻城,城里的人放弃抵抗,打开门栓,放千军万马过来…
夫妻之间的战争,是鸡同鸭讲的较量,分不出所以然来,和平解决的唯一方式,就是到床上去。
战斗吧!
楼下同样位置放着的一张床上,躺着醒来的陈有福。他又在老孙家公鸡打鸣后,听到了熟悉的床板咯吱声和女人若有若无的叫床声,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十八天里和乔麦越来越近的男人,这声音犹如春药,带着无人分享的微痛的小欢喜独自饮下,又不可歇止的独自燃烧了…
2
乔麦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郑重其事的宣布:“从现在起,我晚饭只吃半个馒头,我要是多吃就是小狗。你负责监督。”
致礼说:“好,我监督小狗。”
自从实现阶层跨越后,富农厅丰盛的午餐让乔麦肚里有油水,她担忧自己的体重,无限忧虑的对致礼说:“你摸摸我的腰,是不是又粗了。”
致礼摸了摸乔麦的腰,手像一条蛇,刺溜就滑向,胸的位置:“这里好像胖了,我的福利又增加了。”
乔麦反补过来,对着致礼的旺仔小馒头袭胸,清汤寡水的,手感并不好。
乔麦拉着致礼去散步,为了把腰上的疑似肥肉去掉。天气越来越热,俩人走一身汗回来。乔麦说:“真爽,出一身汗。轻了二两肉。”
致礼说:“有上床爽吗?跟驴拉磨一样傻转,哪有呆在风扇底下舒服。”
致礼不愿意陪乔麦去驴拉磨。但是呆在家里也越来越热。
他们住顶楼,白天,阳光穿过薄薄的楼板直达地面,又加上房子的西山墙裸着,卧室正好在西山墙,双倍烧烤让乔麦家的温度比楼下高好几度。才六月热浪就滚烫着来袭,到最热的七月,致礼说乔麦要被考成乳猪了,乔麦说致礼要被烤成牛排了。
他们的小家,还有两个大件没有齐全,洗衣机和空调。乔麦自己可以充当一阵子洗衣机,最迫在眉睫的,当然是花钱买空调了。
乔麦看看存折,叹口气:家底不足五千,都是致礼的工资钱,她自己挣得那点,也就够塞牙缝了。等下一次致礼出海回来,他们差不多就可以攒够一个立式空调钱。
乔麦说:“楼下陈有福家的那个空调样子就不错,好像是变频的,省电吧?”
致礼说:“你是买样子还是买实用?就像你找老公,你是找好看的还是找好用的。”
乔麦说:“不是有个词叫一箭双雕吗?好看好用最好都有,那才是完美的人生。”
致礼说:“一箭双雕,一箭双雕,你野心好大,两个雕都想要啊……”
这个被致礼重复三次的雕字,已经明显的变了意思,乔麦当然听了出来。于是一顿乱拳雨。
两人商量着,趁致礼休息,回A城婆婆家,看娘看空调,两件好事一起办。
3
A城是陆致礼的大本营。他妈妈和大姐二姐都住在这里,三姐是家里唯一念书好的孩子,毕业后留在上海,三十多了并不急着结婚。
致礼爸爸在五十岁那年死于工伤。他是一名老电工,半生与电老虎打交道,最后在高压电线杆子上作业时被电老虎吃了,他触电而亡。全家人都觉得天塌了,九岁的致礼还懵懵懂懂的。他并不觉得失去父亲是件多么忧伤的事,从此,全家女性成员对家里唯一站着尿尿的物种,更加宠爱了。
致礼一回家,婆婆就问:“小四儿,中午吃啥啊?”
婆婆不叫致礼的名字,总是叫小四儿,这名字是对母亲的专属。
致礼是个对吃穿都好打发的人,说:“吃啥都行。”
婆婆又问:“吃饺子吗?”
致礼:“不吃。”
婆婆:“你不吃就不包了。”
……
他们才度完新婚蜜月,婆婆就把关心的焦点赤裸裸给了儿子,把儿媳晾在一边了。不过,乔麦好像不太在意这些,反正你疼儿子,就是疼我老公,都是一个人啊。
中午吃饭时,婆婆把两个肉菜,往致礼旁边移动了乾坤。她有点心疼说:“小四儿怎么最近又黑又瘦的?”
致礼说:“我什么时候白过,不是一直又黑又瘦吗?”
婆婆:“不对,你结了婚更瘦了。小乔,他本来工作就累,回来休息你要注意点。”
乔麦立刻领会了婆婆的意思,致礼结婚后更瘦,是因为被自己迷住夜夜寻欢的结果。她仿佛是个妖精,要把致礼的骨血都吸了去。
乔麦装傻,说:“我盯着他,要他少打游戏少熬夜。”
吃着饭,婆婆又问:“你给致礼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来?我看他身上这件后背给汗湿透了。”
乔麦这才想起致礼一件换洗衣服都没带,他们打算住一晚就回去,她倒是给自己带了件。就说:“致礼,你是不是忘记带衣服了?”
致礼说:“就住一晚,换什么换。”
女人堆里长大的致礼,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偏偏娶了个老婆,也粗枝大叶。
婆婆脸上飘来不愉快的云彩,说:“小乔,大热天的,怎么着也想着给男人带换洗的衣服。他现在有媳妇了,你要替我疼他。”
蜜月里回婆家被宠着的新媳妇,明白这次回来,婆婆是要给她立规矩了。
她笑嘻嘻的答应着。
其实心里有些不快,但她对于一切引起不快的事物,都喜欢左耳朵听由耳朵冒。
4
下午,两人去逛A城的电器商场,腰包很瘦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妨碍他们向往美好的小资主义。
乔麦一眼看见了和陈有福家一样牌子的同款空调。空调机身看起来蛮挺拔,很像陈有福的军人身材。
乔麦说:“等问问陈有福买的时候多少钱。要是价钱差不多,就这一款了。”
致礼则嗤之以鼻:“什么变频啊,活性炭,都是商家炒作出来的,干嘛要跟人家买一样的,土蛋。”
乔麦凭空被塞了一个土蛋,只好跟着致礼去看别的品牌了。
二楼楼梯口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秋千的藤椅,疤痕鲜明的木头桌子,各种造型奇特的甜品,被年轻的,或者更稚嫩的嘴唇品尝着。宣传画上的蓝莓之恋,蓝莓清幽的光泽映衬着雪山,乔麦刚才上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逛完电器城下来,蓝莓之恋更是勾引着口干舌燥的人。
乔麦说:“我想吃蓝莓之恋。”
致礼说:“老子有的是钱,买!”
乔麦走进吧台前一问,一个蓝莓之恋要二十块钱。二十世纪末,二十元一只冰淇淋在这个A城算是昂贵的了。
乔麦拉着致礼的手就走。说:“这个不解渴,还不如五毛钱的老冰棍呢。”
致礼说:“真是怪人,刚才说要吃,又说不吃,女人的心猜不透。”
致礼当然猜不透乔麦的心,她的心上有个六千多的立式空调在压着呢。
再有几步就要跨出这个小城最大的商场了,意味着从空调的凉爽世界走进热浪滚滚的红尘。乔麦的脚步却拐了弯。
这里有个画人像的小摊位,一个清瘦的白衣大褂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旧乎乎的古书。身后,铁夹子夹着一排黑白人物素描像,大多是当红炸子鸡明星,犹如画报的翻版。
乔麦往画摊前一站,伸长脖子看明星。
画师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来,嘴角月牙上翘,他生了一张薄而小巧的女人嘴。这张女人嘴说:“姑娘来画一张吧,不像不要钱。”
“多少钱一张?”
“二十块。”
致礼这时候插话:“外面好像起风了,快下雨了,走吧。”
画师嘴角更翘了:“很快,十分钟就画好。”
乔麦从来没有被画过像,她见明星的素描个个传神,不知道自己在黑白世界里,年轻时光是什么样子,画师的建议让她很心动。
这时候画师把藤椅往她身边挪了挪,乔麦就顺势坐下来。
致礼在一旁说:“快下雨了,没带伞。”
乔麦当了耳旁风。
画师在致礼的说话间画笔飞檐走壁。致礼去门口瞧了瞧天,又折回来在卖香烟的柜台前看了一会儿。他买了一盒烟。花了八块。
说好的十分钟过去,他的老婆依旧是个安静的麻豆。画师的笔开始慢下来,瞄一眼眼前的女子再添一笔,像冬天煤炭炉子上烧开的水,不愠不火冒着白汽就是沸腾不出来。
致礼看了一眼门口,风把门口的塑料门帘刮的吧嗒吧嗒响。那些塑料门帘又脏又旧。
那厢地,画师看他老婆一眼就嘴角上扬一次。
这时候,他看见乔麦站起来,画师把画像封塑,乔麦接过来,脸上开着小孩子一样的笑容。
乔麦说:“师傅你把我画好看了。”
画中的女子眼神像高度酒,有一种沉静的烈度,嘴唇饱满欲滴,她看你一眼,你就有被吸进深潭的感觉。
乔麦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仿佛是另一个沉睡的自己。她兴冲冲地举着画像给致礼看:“好看吗?”
致礼胡乱瞥了一眼声音略微压低了点说:“好看好看,脱了衣服更好看。”
乔麦嘟哝着“没品位,没耐心。”又问致礼:“我怎么觉着把我画俊了?”
致礼说:“丑俊你都是我老婆。”
“可我又觉得那就是我,书上说人对自己的外貌其实并不能准确的了解,我肯定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乔麦的心思还在画上,她很想和致礼探讨一番,但致礼不耐烦的说:“磨叽磨叽,你没看要变天了吗。”
下雨天回去晚了,婆婆一颗牵挂的心会沉甸甸的。于是俩人急急往外走。
刚走出塑料门帘的大门,她脚上的鞋子搭扣开了,不跟脚的鞋子令她走路像鸭子。于是乔麦蹲下来,把凉鞋的带子塞到搭扣里去。
她的屁股被人踢了一脚,热辣辣的一阵痒。是致礼的脚。致礼嚷嚷着:“快快快,要下雨了!”
致礼的这个举动让乔麦有吃惊和羞辱的双重感觉。商场门前人出有进,她想发火,又忍住了。她一声不吭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外走,脸色和门外的天一样阴着。
这时候,一辆小摩的过来。小摩的是城市游击队员,比出租车便宜,又善于穿街走巷,永不堵车。
车主把后车厢的小门打开,乔麦迅速钻进去,刚想关门,致礼也跳了进来。门关上,空气又憋闷了。
致礼坐在乔麦对面,看着一言不发的乔麦,嬉皮笑脸说:“咋了,嘴撅的能挂个油壶。”说着,他用手刮她的嘴唇。
乔麦打开他伸过来的爪子,仿佛外交部女发言人义正言辞:“你道歉,刚才踢了我。”
“我什么时候踢你了?”
“别装傻,我系鞋带的时候。”
“那哪叫踢啊,是催你快走。你太磨叽了。再说你腚那么多肉,根本踢不疼。”
“有这么催的吗?跟催命一样。我不就画个像吗?”
“二十块钱的冰激凌不舍得买,二十块钱一副像舍得画,真搞不懂你。”
“吃冰激凌是物质,后者输精神范畴,有时候我热爱精神胜过物质。你当然不懂。”
“精神反过来是神经,再多个字:神经病。好比鲜花,没有牛粪,早就蔫了。牛粪就是你说的钱啊,物质,很低俗的。所以,牛粪少了就别去揽鲜花的买卖。”
“你是心疼我花二十块钱吗?”
“不是心疼,是毫无用处,我天天搂着你摸着你,人家就是把你画成天仙,你不还是一个鼻子俩眼吗?女人就是虚荣。”
“可我觉得有意义,等我老了,把这画像拿出来看看,自己还赏心悦目。”
“你老了,丑了,变成老母猪,我也不嫌弃你。”
“你嫌不嫌弃与我无关,我喜不喜欢自己才重要。等我变成老母猪,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你也是老公猪!”
“对,咱俩都是猪,你是母的我是公的,加上我们的孩子,一窝子猪。”
俩人的斗嘴像两头猪被赶进死胡同,乔麦没有像以往那样笑场,她的头扭向车厢小小的玻璃窗。
窗外,阴天,树头被风摇的狂乱不堪。
5
很快到了婆婆家小区门口,下了车,乔麦的嘴唇还能挂个勺子,她蔫蔫的不想搭理致礼。
致礼拉着她的手,她想甩甩不开,致礼说:“真是小心眼子,属家雀的,你知道家雀怎么死的吗?”
话音未落,乔麦大声说:“气死的!”
致礼说:“回答正确,加十分,你该去顶王小丫的角色了。”
央视的王小丫整天在电视上提问嘉宾,就这么一档子无技术含量的节目,主持人都能走红。乔麦喜欢看,喜欢抢答王小丫的问题,致礼觉得他老婆比那些嘉宾还厉害。
这天,她果真使厉害,叫他无法招架,她的火气平时不发,一发也能上房揭瓦。
因为缺了那个道歉,乔麦闷闷不乐。她大踏步往前走,风把她的马尾摇摆上了天。突然她停住脚步,一脸世界末日的景象:“哎呀,我的画像!我的画像还在摩的上!”
这时候,摩的已经蹦蹦哒哒的转了弯,鼓足劲冒了一屁股白烟,假装汽车一样奔驰在马路上。
致礼得到了立功赎罪的机会,他松开乔麦的手,像剑一样窜出去,他边跑边对着小摩的喊:“停车!停车!”
冒着白烟的小摩的一旦上路就假装高级轿车,其性能一定胜过致礼的双腿,小摩的丝毫不理会奔跑的人,兀自向前。
致礼奔跑的的样子,像极了他们喜欢的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阿甘。
风摇得天地昏暗,偶尔刮起塑料袋飞天共舞,一个瘦瘦的男人两条细细的腿以阿甘的姿势奔跑在风里,只为追赶那个画像上的老婆。
这厢地,乔麦觉得画面滑稽可笑,她对着追不上小摩的颓然回来的致礼,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