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致礼从海上回来后，把儿子接去好几次。
陆桥帅回来后给母后大人描述。
我奶奶好像快不行了，吃饭跟小鸟一样。
我三姑也来看我奶奶了，三姑怎么突然老了，跟我奶奶一个样。小妹妹也带来了，看见奶奶就大哭。我奶奶生气了，把手一摆：妮儿，你姥姥还没死呢。
路奶奶来看我奶奶了。我奶奶守着她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路奶奶说，老伙计，你这样子阎王爷不收。路奶奶走了后，我奶奶说路奶奶终于说了句人话。后来，奶奶又把那碗面条子吐出来了。
我三个姑姑还商量着给我奶奶买衣服。我偷着跟我奶奶说了，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她出院就有新衣服穿。你说过的，女人八十也爱美。我奶奶还不到八十。但是她听了后，哭了…
孩子不知道，买衣服就是买送老衣。
乔麦想起自己流产时陆老太连躺着的地方都不给她的强势样子。人不过是一面墙，不知什么时候就倒掉了。
2
陆桥帅的游学夏令营快到开营时间了。走之前的某一晚，乔麦带着孩子去商场买点出国要带的东西。
由于南半球此时是冬天，需要给孩子带厚一点的外套，以前的厚衣服都在小城的家里放着，没时间回去拿，又加上小孩子长身体块，干脆买新的。
东西还没买全，又接到致礼的电话，说要接孩子。
大晚上急火火接孩子，乔麦忍不住问了句：咋了，小帅他奶奶咋了。
根据陆桥帅的前期叙述，老墙随时倒掉都是有可能的。
致礼有点不耐烦的说：你就盼着我妈不好是吧。我妈今天出院了，就是想孙子了。
原来老墙经过修补，又顽强竖起来了。
乔麦：那你等着，等我们娘俩买完东西再说。
致礼不等，冲上楼来找孩子。
五楼是体育运动区。几个大品牌集中在一边，也不算大。致礼在丛林里找了乔麦母子半天，也没找到。
乔麦早就把前夫不动声色的收在视线范围内，他看来几分憔悴，头发长了都不知道理。自己怎么会跟这样的男人过了十几年呢？
陆桥帅眼尖，也发现了他爹。
乔麦心想，男人最大的区别是脑子，聪明的男人都具有铁道游击队员精神，杀伐果断。比如老陈，你要说陆桥帅在体育运动区，他不用刨根问底，就会根据孩子常穿的运动鞋，轻易找到品牌区，一眼捉了目标去。而致礼永远不知道儿子喜欢哪个牌子的运动鞋。
她离了婚才明白，生命那么短，要跟聪明有趣的男人打交道。
致礼见了这娘俩，说：买个东西这么墨迹，小帅跟我走，家里做好饭等着呢。
陆桥帅对麦当劳的兴趣显然高过奶奶家的饭。他最近被频繁的带去看奶奶，其实自己并不喜欢。陆老太一天都没带过孙子，孩子跟他血缘亲，但没有依恋。
乔麦：还没结账呢，领孩子走之前，你把孩子的衣服钱付了。当爹的好久没出血了。
致礼：凭什么，我可没有让孩子出国。出国是你决定的，打肿脸充胖子。
离了婚，两人还是从前的相处模式。因为谁也没有变。
乔麦一声不吭去结账。等结完账，她还想带孩子去吃个麦当劳，要慢慢享用。她从未阻止孩子去看血缘亲的奶奶，但陆致礼的态度让她产生逆反心理。
致礼冲上去，一把抢了乔麦手里的单子，到收银台去刷卡。
但是卡刷不出来了。换了一张信用卡，也以失败告终。
她看见他像只猴子一样，摸遍全身的口袋只为找到能为孩子付款的东西。忽然想起新婚时代，手机还是新鲜事物，他想买手机，乔麦嫌贵，两人在夜的街头，致礼大声说：钱是什么，钱是废纸。她大声呼应：废纸给我拿来！
她知道他不是个小气人，嘴硬，但是钱上手松，这回事是真的没废纸了。
关于房子的事她知道大概，她想前夫可能被那个眯眯眼女人害惨了。
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以前致礼常说这句话，一点都不差。
乔麦什么都没说，赶紧拿了卡出来，补了窟窿。
3
陆老太这座老墙，在医院经过修补，终于又立起来了。
出院这天，老二忙活她的广场舞去了。老大守在老太太这边，做了几个菜，庆祝老太太度过险滩，回到根据地。
饭桌上，陆老太对孙子说：乖孙子，奶奶一看到你，病就好了三分。你搬过来和奶奶住吧。
搬过来跟奶奶住，对陆桥帅来说是一场噩梦，他赶紧告诉奶奶自己要出国游学，等回来再看奶奶。
陆老太问孙子去哪。
陆桥帅说澳洲。从上海坐12个小时的飞机。
陆老太又详细问了孙子去澳洲做什么。陆桥帅眉飞色舞说起考拉和袋鼠，说起大堡礁。
陆老太听着听着，忽然两行浊泪流出来，哭哭啼啼说这分明是要自己的命，把孙子发到比边疆还远的地方，有那么多没听说过的野兽，你妈心怎么这么狠啊。就坐飞机这个事，飞机没着没落的，要是没油了咋办。
陆桥帅用自己的知识给奶奶解释。
陆老太还是一声声的哭。她老了后真爱哭啊。
致礼和大姐好言相劝，陆老太像下雨天屋顶豁出口子，越哭越厉害。忽然雨势凶猛，她口眼歪斜，背过气去。
致礼和大姐赶紧手忙脚乱把老太太抬到床上，又是掐又是捋，老太太依旧昏迷中。难道母亲的见好是回光返照？孙子说出国，就把老太太送进阎王殿了。
致礼在厅打了120电话。
打完电话回到母亲的卧室，这个气啊。大姐自从大姐夫入狱后，脑子有些不好使，反应迟钝不说，做事还反常，这回竟然拿出送老衣，给陆老太穿上了。
陆老太穿了明晃晃的送老衣，直挺挺的躺在那里，真像风干的尸体，等待入棺材。老大抽抽嗒嗒的哭，嘴里念叨却是她的男人她的房子…
她该有多么意难平啊。
忽然院子门有敲门声。致礼以为是救护人员到了，赶紧去开门。
门一开，闪进来鲁智深和另一个大汉，两人把致礼一把逮住。
4
来人是租和他请来的打手。
由于租户跟杨二妮签的不是正规合同，而是私下协议，在警察的干预下，租户搬出了新房，但是对损失的三万块不依不饶，咬着说他们合伙搞了一出诈骗，隔三岔五去陆老太家闹。
陆老太住进了医院，传出来的消息很不好。又加上陆致礼把手头仅有的一万块拿出来给租，租也怕闹出人命，暂时没来要钱。
如今陆老太刚出院，租就得到消息，上门要钱了。
陆致礼年近四十，没有了年轻岁月里对着来犯的无赖拳打脚踢的劲儿，且对方那块头他也打不过。他嘴上求饶，要和租好好商量。
鲁智深抓住他的衣领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你老娘想装死躲过余下的钱，只有窗户没门儿，不跟你三三两两了，今晚一次结清，你看着办吧。
说完把致礼押到厅，两个大汉左右夹击，要致礼马上筹钱。
老大出来扎一头，也帮着说好话。致礼就问大姐能拿出点钱来吗，先救救急。
大姐带着哭腔说：老四啊，我男人进去了，还赔了一套房子，你外甥还上学，我的日子从天上到地下，哪有什么钱啊。
大姐这里没钱。二姐也别指望，刚买了房子，还想问老四借呢。
大汉们这阵势，今天拿不到钱就常驻沙家浜了。
家里乱成一团。老太太穿着送老衣在挺尸，救护车慢吞吞的没来。大姐也跟着尿尿叽叽不知所以然，致礼此时在向他的朋友打电话借钱。
联系了几个朋友。本来哥俩好，一提到借钱，马上跟遇见刺猬一样避开，不是买房就是炒股或者被亲戚借了，总之没钱。
平时大家人模狗样的，关键时候穷的只剩一窝虱子了。
陆致礼一筹莫展。里屋还有病着的老娘，外面被人挟持着。又拿不出钱来摆平，人生真是好难啊。他曾经自信一根几巴可以把杨二妮拴住，没想到杨二妮的胃口不仅仅在于几巴。天下几巴好搞，男人的钱难搞。女人清醒现实起来，宇宙无敌。
忽然见一个老太太穿着明晃晃的送老衣，从里屋出来。
陆老太本来想装死阻止孙子出国，见命根子小四儿被人劫持，赶紧还魂来护犊子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有气无力的递给鲁智深。
鲁智深打开一看，是两千块钱。
鲁智深把钱往兜里一揣，说：两千块糊弄人啊，还差一万八，今天不结清，守着你把你儿子揍扁…
陆老太听罢，忽然倒在地上。以前有诈，这回真的背过气去了。
好在医院的救护人员赶到，七手八脚把陆老太抬到救护车上，大姐跟着去了医院。
陆致礼还在找电话借钱。
连上次借给他八千的好哥们刘大吹，这回也说一分钱没有。
他想过问乔麦借。念头一闪，有腚没脸，开不了口。
5
谁都没有想到，陆家的乱象终结在乔麦来时。
她带着钱来了。
陆桥帅在奶奶的卧室里偷着给乔麦打了电话，告知了陆家发生的一切。
她手头有些钱的。除了团队业绩的奖金，她以前的基金飘红了。这笔钱，其实是婚内财产，离婚的时候致礼没有清算。
前妻的钱终结了这场闹剧。
鲁智深和大汉走后，乔麦跟致礼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儿子。我不想让陆桥帅无休止的看见你家的丑事了。
她让致礼打了欠条签了字，要他尽快想办法还钱，她救急不救穷，没义务当慈善家。
陆致礼心里是佩服前妻大气的。他遵守承诺，不知从哪借来的钱，在乔麦去上海前，把两万块还给她。
陆老太经过抢救捡回来一条老命。这回身体真的垮了，每日里病歪歪的，成了药罐子。
6
老陈这天来A城，妞妞照例跟着。
妞妞不由分说为老爸定了晚上的安排，约了苗老师和他们一起吃西餐。要是用餐愉快，她说不定留在A城到苗老师那边帮忙。
老陈知道女儿的良苦用心，但是他不能被妞妞牵着鼻子走，就说自己晚上有饭局，爸爸给你钱，你请苗老师吃饭吧。
妞妞问：爸爸，你不会跟楼上那女人约会吧。我一想到我妈的惨死，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老陈说：你多想了，我来A城事情多着呢，这个饭局都是推不掉的。
妞妞：那你跟我说你吃饭的饭店在哪。
老陈：你要去查岗吗。妞妞，你这么做我很不高兴，大人也有大人的自由。
妞妞：你不告诉我，心里有鬼，你就是去找那女人。
事到如今，老陈被女儿逼到墙角，他索性面对这件事：如果晚上有时间，我会跟你乔麦阿姨见一面的。她就要去上海了，我们一帮同事给她送行。
妞妞：那你晚上几点回来，我不吃晚饭，等你回来吃宵夜。
既然是一群人请，那肯定结束的不会太晚。
老陈：不知道，也许大家喝高了，去唱个歌有可能。
妞妞：丑陋的大人。酒色歌舞，没正事。
妞妞说完，终止了这个话题。
这算是妥协吗？不过他想起妞妞这句话，大人的确丑陋，经常没正事，因为正事会让人累，让人痛苦。
比如，他和其他女人轻易分开，不会怀念，唯有乔麦，是长在他心上的果子，沉甸甸的生疼。
7
约会真是不容易，她刚送走陆桥帅。他要从单位那一摊子扒拉出空隙，还要避开女儿的暗探。
夜晚，他等在饭店门口。
这个时间点，他等着她从同事举办的送别宴上跳出来。等的过程里他像个少年心跳加速，生怕有人打过电话来坏了约会的心情。
直到，他看见她从台阶上小跑着跳下来。他看清她穿了一条宽松的牛仔连衣裙，头发扎了一个辫子斜在脖颈一边。这使她看上去青春的尾巴还老长。
他从车上下来，迫不及待向她走去。也不管有没有人，他就微微低下身子，她迎上去，撞在他怀里。
呼啦一下感到久违的宠爱。
车子就在不远处。
她上车就被他抓了手去，亲吻着。他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和她纠缠在一起。想都不用想，往定好的酒店开去。
两人都把手机关了。
酒店窗帘把世界挡在外面，世界里只有他俩。缠绵是一张网，越挣扎越紧密，越紧密越要急切的摸索碰触。
疾风暴雨里他是那么喜欢停下来看她一阵，她微醉的样子，那么柔软妩媚，浑身都是邀请。
似乎又回到了离婚前的那个下午。对他们来说，那一次比三天激情期间都令他们难忘。
中途，他停下来，换一种方式。这时候，发现了血。
床单也有。
乔麦的大姨妈忽然来凑热闹。
戛然而止的一次性爱。
剧情总是不按脚本来。乔麦心里有点扫兴，她不想闯红灯。
他们相拥着去洗了澡。
后来，老陈开了手机，把那首whenamanlovesawowan翻出来。这是他心底的一个愿望，要跟她合着这个曲子跳舞。像回到1999年的舞厅。
酒店的夜晚是1999年边远公司的舞厅。隐藏在暗处的陈有福终于走到舞池中央，和新婚的乔麦共舞。
他揽上她柔软的腰肢，从青春到中年。一路经历枪林弹雨，那些欢喜，幻想，无数次碰触又缩回手，到如今终于拥有，却在这曲子的低回婉转里，有离别的痛苦。
跳舞的感动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开了机，妞妞的电话就打进来了。问聚会结束了，她没有吃饭，在等他吃宵夜。
他说家里有吃的，我还要晚一会儿。
舞曲继续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在状态。
然后，妞妞的电话又进来了。
挂了电话，他关了手机。搂着她说会话，问她有没有肚子疼，又把一只手放在她肚子上。
她说第一天来例假肚子是不疼的，痛经在第三天。在通州的夜晚她告诉过他，但是他忘了。
她说：你把手机开了吧，妞妞不知道要急成啥样呢，她总归是女孩子。
然后，她在他耳边私语：来日方长嘛。
他紧密的抱了她：一言为定。
8
老陈送乔麦回家的时候，他们依旧相互握着对方的手，穿过城市的灯火。
导航把车子带到了路的尽头。前面有横杆挡住，附近有个小公园。
乔麦说不用掉头，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很近，穿过马路对面就是。
两人在车上缠绵了一阵。然后，乔麦跳下车。
她等着车子调头。
忽然看见天窗里伸出一只手来，在黑夜里拼命摇摆。他用这种方式跟她无声告白，像极了黑夜的海上，一个溺水的人在呼救。
而世界是无尽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