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太太举着她的B超单子，犹如少女举着爱的号码牌，那是贞洁健康的通行证。要是王经理还活着，一定有人替她欢呼。可惜她丈夫死于一个馒头，她因此错过了行情，没有人来翻她的牌子。
王太太不肯下台，她要找到鼓掌的观众，她一低头，看见了轮椅上的植物。
推轮椅的女人面无表情，顽强加塞。排队的老娘们小娘们似乎有心灵之约，组成密不透风的人肉长城，坚决抵制特权阶层。
轮椅上的小媛始终低着头。
王太太像个扔进热水里的大虾，慢慢弯下身子，端详着小媛。
小媛早就凭声音听出是当年干妈来了。她曾经是舞台上闪耀的明星，如今被这个世界忽略，王太太那样眼皮子往上看的女人，是不会往下看她的。
但是，小媛错了。
王太太翻着端详她。好像帐房先生在看陈年老账本。
呜呼，烟花巷的那个头牌，还欠我一块缎子的钱！
王太太：哎呀，这不是全世界有名的大明星吗。可见着大明星了。
小媛姐姐终于顺了口气，有人把妹妹当成明星捧。
王太太：我知道大明星你叫啥，你叫小缓。
小媛一下子想起来，小缓是当年王经理家养的猫。
小媛不说话。
小媛姐姐纠正说：小媛。
王太太不理，继续说：小缓，我的闺女，你还是那么细皮嫩肉。从前你可淘气了，王经理养的鱼你总惦记着，隔着玻璃急得跳脚……你还记着王经理吗。
小媛心里一惊。王经理是她扶摇直上的第一个靠山，王经理有个大红薯，每次那个，都问小媛，我的红薯好吃不好吃。小媛及时送上赞美，说那是世界第一宇宙无敌的红薯，吃一次，嘴巴砸吧三天。顺便调皮的来一句：连拉屎都通畅了。
想起王经理，眼前漂浮着竟然是个红薯。
小媛姐姐又忍不住问王太太：你谁啊。
王太太瞅着小媛说：你跟她说我是你谁。
这些年的轮椅生活，土壤贫瘠，小媛生长的没有底气，她有点害怕，下意识说：我干妈。
王太太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当年你可是我家里的常。我在外面拔艾蒿，你在家里照顾小缓…
王太太一提到拔艾蒿，小媛就想起那次半夜被王太太追打，她的心紧张成一团。
小媛姐姐心想，这个干妈不仅干巴巴的，还老糊涂了。总归遇见这是妹妹从前乘凉的大树，就说：你看你干闺女查个体，都排不上队。
王太太站起来，转向队伍说：父老乡亲们，看王经理的面子，让出一个空来，让我闺女小缓进来。
没人动。
王太太拉住一个黑脸老娘们说：老乡，你给我闺女让个空。
那黑脸老娘们还真是王经理的老乡，王经理活着时，和王太太也是塑料姐妹情，两人经常在初春的夜里一起拔白蒿。
那老娘们知道王太太发起疯来六亲不认，心里胆怯，就挪出队伍来。
别人也不敢凑上去。
王太太对小媛姐姐说：我把她推过去占位，看谁敢不给王经理个面子。
小媛姐姐不知道王经理已经死了，觉得这干妈仗义。正在此时，医生让前排的三人进去填表。于是小媛姐姐松了手。
王太太于是当了轮椅接班人，推着她干闺女小缓往队伍里加塞。
小媛姐姐进到里面，医生赶紧把门关上，说：不要把外面的放进来，三个三个的查。那谁，躺上去，脱裤子，裤头也往下褪…
小媛姐姐将错就错，代替妹妹查了子宫。
她想，轮椅上的妹妹，子宫也是个摆设，查了其他就行了。
不查则已一查出了问题。小媛姐姐子宫里发现肌瘤，跟鸡蛋那么大。医生对着那个鸡蛋又照了半天。
等她出来，哪有小媛的影子。
2
在小媛姐姐查体的时候，王太太推着小媛到了走廊里。
小媛压着心里的慌，尽量柔声说：干妈，干妈，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王太太：小缓，你是我的闺女我的猫，谁说你死了，埋在树下？你活着好好的，跟干妈我回家，王经理在家等着咱呢。
小媛魂飞魄散，哀求道：干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惹王经理，你把我放下，我要去查体。
看你说的，你的闺女我的猫，你有啥错。
王太太说着，小跑起来，像小孩子开起了火车。
你是我的闺女我的猫。
王太太重复着。她最近非常迷恋一首歌：你是我的玫瑰我的爱。她的手机铃声就是这首歌，可惜这些年来，除了儿子给她打个电话，王经理一次都没有借着铃声表白。
你是我的闺女我的猫。
王太太推着轮椅，唱着这首歌，从走廊的这边走到那边，然后再返回来。边唱边笑。
众人都在看热闹。
这时候，乔麦从队伍里冲出来。
3
乔麦在轮椅到来前，挡住王太太。说：嫂子，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帅妈。
王太太：小帅大帅？我不认识，你们都觉得自己帅，有王经理帅吗。
乔麦：我知道王经理很帅，王经理的太太你也很帅。
王太太：油着了，油着了。
说着，轮椅撞过来。
乔麦闪开，跟在王太太身边，说：嫂子，你啥时有空，带我去拔艾蒿。
王太太：我很忙，没空，王经理这些年都不爱喝我烧的艾蒿水。
乔麦：我想带着小帅去澡堂子洗澡，嫂子你给我占个地方，咱俩互相搓个背。
王太太放慢了轮椅，眼睛都是惊喜：哎呀，你是小乔啊，你给我搓澡，力气太小了，只有一个馒头的手劲。
乔麦：王太太，我现在能吃俩馒头了，我有俩馒头的手劲儿，搓澡可厉害了。
当年小城的澡堂子里，王太太和乔麦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王太太手劲儿大，能把乔麦的身子搓下一层皮来。
王太太：哎呀，有些日子没搓澡了。我得回家收拾一下床单被罩，到澡堂子里洗，省老鼻子水了。你等等我。
王太太放了轮椅。要去收拾床单被罩。
乔麦接了轮椅。
王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他们好久不给我发洗澡票了，他们太欺负人了，王经理明明好好的，有花不玩的钱，他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连澡堂票都不发给我了。
这时候，大吹老婆查完体，跑到王太太身边安慰她。
当年，大吹老婆和王太太交情也不错。王经理失势后，大吹老婆还和王太太有走动，直到她搬家到A城，才断了联系。
大吹老婆像哄孩子一样哄王太太：咱们去要洗澡票，要上一年的，谁不给咱谁是小狗。
一边给乔麦使了个眼色。
乔麦心领神会，赶紧推着小媛离开了。
老远，小媛姐姐冒着火急奔过来。
小媛急急的跟乔麦说：嫂子，我打不通阿飞的电话，你一定跟阿飞说，让他来救我，他说过爱我一辈子的。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肯定说了很多鬼话。
这是什么时候的鬼话呢？
从前的恋情就像草，早就在男人的心里干枯。而轮椅上的女人让爱情长成了参天大树。阿飞也许是她卑微生活里的梦想。
乔麦答应着。她觉得自己会当一个传声筒，告诉阿飞的。
阿飞怎么想怎么做，那是他的事。
小媛又说：嫂子你松开轮椅，我自己到姐姐那里去，要不我姐会骂你，她很厉害的。
乔麦犹豫着，照做了。
她看见小媛自己驾驶着轮椅，轮椅像汪洋中的一条船，颠簸着，冲进命运的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