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三年。
正在家中小院翻阅医书的费扬古的次女，乌拉那拉宜修，瞳孔微微涣散又聚拢。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发现。
宜修微微闭眼，整合思绪，后慢慢睁眼，新奇的打量着四周。
这是她的小院，自小就生活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年了。
这里的陈设物件各有讲究，虽没有富丽堂皇的富贵，但也绝不寒酸。
宜修是费扬古的唯二子嗣，且还未经过选秀，在家中地位虽比不上嫡女柔则，但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
记忆里嫡母的确不喜欢宜修，但大面上不会做的太过分，大户人家都讲究一个脸面。该有的婢女排场，布料首饰一类，按份例都是给齐的。
只是柔则日常用度比宜修高很多，但凡所需，嫡母想尽办法也要寻来。
除了基本的物质条件，启蒙的先生，精挑细选的舞蹈老师，最好的琵琶玉箫……至于宜修，没有专门的老师，都是蹭柔则的。
老师的的注意力也基本上集中在柔则身上，毕竟端谁的饭碗，他们还是知道的。
这样一对比起来，原本宜修还能看的份例，就被柔则比到地里去了。
她和柔则本就有嫡庶之分，嫡母给自己女儿贴补，谁也说不出别的。况且当家人费扬古把柔则看的很重，或者说更像是‘奇货可居’。
满族女儿之所以地位高，在家中能被称一声姑奶奶，就是因为有选秀制度了，若是一朝被选为嫔妃或嫁于宗室，那可就是一飞冲天。
本来满人没那么在乎嫡庶之分，但因为当朝太子是嫡出的缘故，嫡子越来越受前朝大员重视。但女儿家地位并没有变多少，最多就是份例上的多寡。
尤其是费扬古官职不低，想攀亲结交的人数不胜数，费扬古对大女儿有莫大期待，小女儿虽比不上姐姐，但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都是有用处的。
宜修今年十五岁，明年就要选秀，三年一选秀，费扬古不可能等她十九岁再去选秀，也就是说她十六岁就要嫁人了。
宜修想到这里，心里骂了清朝一百遍。
剪秋端了碟栗子糕上来，小声道：“大格格在练舞呢。”
满人的女儿都称作格格，大格格就是柔则，她在府里被下人都喊二格格。
宜修拈起一块栗子糕：“嗯。”
柔则爱风花雪月，读诗赏花跳舞吹箫，不爱世俗账务，嫡母虽不多加劝导，但也认真教过，后面还培养了几个嬷嬷婢女。
宜修对此不予评价，人生苦短，能学些自己喜爱的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费扬古和嫡母有意把柔则高嫁，便是不成，做官员正妻，有嬷嬷帮衬也够了。
毕竟有些人家，若是婆婆恋权长寿，怕是一辈子都摸不到管家权。
下午宜修按例翻看账本，这是她主要学的内宅女子该会的，如何打理家业，管家理事。
这会只略略一翻，她就大致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有没有错落假账。
翻到最后，宜修迟疑的合上账册，她……莫非是个天才？！
但这怎么可能……杜知英的记忆里，她也只个普通社畜，总不可能穿越一场，她就变聪明了。
宜修的确聪明，但这管家理账，也不是光聪明就够了，这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端倪的火眼金睛，更像是长年累月的经验。
可她哪来的经验……
还有周围陈设书籍字画，宜修撑体面的首饰，在她眼里统统都是凡品，就好像压根不该出现在她妆盒里，上身的衣裳更是粗糙难看……
明明依照杜知英和宜修的眼光来说，这都该是上品才对。
宜修忙压下这些翻涌上来的潜意识，她怀疑自己生病了。
本来有杜知英的记忆，就十分奇异了，现在又出现这种奇怪又大逆不道的想法……宜修更是闭紧嘴，半个字都不敢跟身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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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还要去嫡母那晨昏定省，宜修见到了柔则，她比记忆里还漂亮两分。
她是个大美人先不提，周身气质十分温婉出尘，貌美、德才、技臻、性情纯净，也难怪不止嫡母，连费扬古对柔则也颇多关照溺爱。
嫡母拉着柔则，不在意的看她一眼：“明日额娘要带你姐姐进宫一趟，就不必来请安了。”
就这样把她打发走了。
至于她的阿玛费扬古，多是在前院，家中规矩大，等闲是见不到的。
虽是满人，也已经开始接受汉文化，女子是不能出门的，除非是长辈带着，在宜修仅有的几次出门中，进过一次宫，去了两次寺庙，还去过两次姻亲家中赴宴。
第二天不用早起请安，宜修本想睡到日上三竿，最后却被生物钟打败，她还是平时那个点就自然醒了。
早膳也算丰盛，饽饽，梗米粥，小菜都有四样，可宜修却兴致缺缺，觉得味道实在一般。
用过膳，宜修无事清点了一下财物。木匣子里多是逢年过节赏下来的金银锞子，仅有的几张小额银票都是亲额娘留给她的。
她亲额娘当初带来的嫁妆，有个小庄子，两个小铺子，但都捏在嫡母手里，说她出嫁会给她作陪嫁。
宜修是信的，因为她额娘家中只算小康，在京城开了个医馆，陪嫁的庄子铺子，又小又偏。嫡母出身觉罗氏，阿玛是贝子爷，压根看不上这点子东西。
至于她额娘是怎么嫁给费扬古的，只因为她外祖是军医，战场上救过费扬古。
但宜修有点怀疑，嫡母用这些充当嫁妆，她出嫁就可以少备几台嫁妆。
再是不喜欢，朝廷重臣的女儿出嫁，若是没有几十台嫁妆，嫡母怕不是等着被人笑话。
嫡母连额娘当时带来的嫁妆都给了她，但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是几本医书，从前宜修天天翻看着，也学了几手。
可现在的宜修对这枯燥的医书毫无兴趣，随意塞到了书架上。
她小院不大，贴身婢女四个，底下的小婢女和婆子加起来，也有十来个了。
底下的婢女婆子怎么样她不敢说，但四个跟她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绘春，绣夏，剪秋，染冬，个个忠心，剪秋尤为出色。
才到正午，就有人送了东西来：“这些都是德妃娘娘赏的。”
看来嫡母她们回来了。
收下东西一看，几匹时兴缎子，颜色一般……该是随口说的，底下人也没尽心，不然该是选些更鲜亮的颜色。
但白得的东西还挑拣什么，宜修叫来绘春，让她送去绣房。
绣夏就道：“绣房定是先给大格格做衣裳，不若交奴婢吧。这料子好，早些做出来，格格也好上身。”
府里是有针绣房的，但多紧着嫡母柔则那边，每次都是等忙完那边，才会给她做。后来绣夏手艺慢慢好起来，一直负责给宜修做些帕子小衣。
宜修挥挥手：“不用，又不急着穿，送去绣房吧。”
德妃本家是乌雅氏，前些年和乌拉那拉氏连了宗，现在按关系，亲近些的话，宜修该称一声姑母。
德妃是包衣出身，后来得宠又因子嗣，坐上了妃位。此时膝下有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禵，两兄弟相差十岁。
四阿哥已经开始办差了，十四阿哥虚岁才七岁，这会还在尚书房。
因为皇家事离她个小小庶女太远了，宜修快速回忆后，就抛之脑后了。
绘春从绣房回来就挎着脸，宜修见到就问：“怎么了绘春？”
绘春不忿道：“奴婢看见菡萏也拿了好些缎子去，里面还有几匹贡缎……她还说，德妃娘娘多赏了大格格一枝金步摇。”
菡萏是柔则的贴身婢女。
宜修不在意道：“不过几匹缎子，别去管那边了。去库房拿把琵琶来，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想弹琵琶。”
对有希望提携家族的女儿大力投资，这都是正常做法，若是平等对待，对柔则就不公了。
琵琶是柔则擅长的，教琵琶的先生来时，宜修跟着练习过，但实在没那个天赋，唯一一把琵琶也早就放进了库房。
可现在宜修才拿上琵琶，脑子突然冒出，她弹琵琶超厉害的！
……宜修马上甩掉脑中这个念头，可一上手，手指就自然而动，若不是她自己停下来，怕是能直接弹完一曲。
迎着几个婢女惊诧的目光，宜修端着架子道：“不要透露出去。”
她没有多解释什么，几个婢女对视一眼，只认为是格格韬光养晦，不敢惹福晋的眼，都应了一声。
宜修才不管她们脑补了什么，只叫她们把琵琶收起来，这突然冒出的弹琵琶技艺太神异了，她自己都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再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去请安时，发现嫡母面容十分严肃，还带了好几分不甘心，见到她也没什么好脸色，淡淡的让她回去了。
柔则自然留下了。
宜修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府中人都是跟着主子行事，对她只有表面恭敬，不敢透露半分正院消息，或者说，没有嫡母点头，不会给她透露任何消息。
记忆里嫡母身边最得力的常嬷嬷，更是敢在她面前拿大的。
一品诰命身边的嬷嬷也是有身家的，虽是包衣奴才，但靠着她那个嫡母，儿子也捐了官，在外也能被称为老夫人的。
有当家做主的嫡母撑腰，下面人多有奉承，连费扬古族亲远些旁支的见到，也少不得尊称一声常嬷嬷，还要伏小做低。
常嬷嬷的一切都是嫡母所赐，哪怕嫡母只是表现出对宜修不喜，并没有苛待磋磨。
可下人多看眼色行事，自然是紧跟着主子的态度，喜主子所喜，厌主子所厌。
嫡母当然知道宜修的处境，可她会在意吗？
一个没有靠山不得阿玛喜爱的庶女，嫡母作为这府邸的当家主母，没有苛待就能自称慈母了。
宜修回自己院子用过早膳，没想到柔则过来了：“妹妹。”
宜修起身迎她，说起来嫡母不喜她，柔则对她倒是好的，或者说柔则对谁都是好的，记忆里就没跟人红过脸。
宜修也没跟人红过脸，但她是不能，柔则却是不用。
“姐姐，快来坐。”
柔则坐在榻上，她从来带笑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些许愁绪，可这样的她也是美的：“今日额娘带我进宫，是为了选秀一事。”
她说到此处，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只有迷茫：“之前家中本想送我入太子府，可今日我听宫中姑母和额娘口风，好像又不愿意了……”
宜修想了想，或许是那次康熙帝生病，太子和三阿哥去看他，却没有表现的很悲痛，然后被康熙斥责……当时闹得还挺大，连宜修都知道了。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太子是康熙心头宝，那么严重的训斥还是第一次。
宜修问道：“那嫡额娘想……”
柔则茫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额娘只说还要和阿玛再商量。”
柔则和宜修只相差一岁，按理这次都要参加选秀。但架不住宫里有人，德妃吹吹枕边风，费扬古又是正一品内大臣，若不是晚生了几年，怕是太子妃都能争一争。
现在就看，费扬古要不要登上太子的船了。
至于直接送柔则进康熙帝后宫……不仅要和德妃交恶，柔则就算进宫生下阿哥，可此时宫中已经有十几位阿哥了。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后面的阿哥只能跟着哥哥，才能在朝堂站稳脚跟，因为权力已经被上面的哥哥拿走了。
宜修完全没有要去跟费扬古说些什么的念头，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庶女，突然跑来说些有的没的。
比起费扬古会毫不犹豫的信任她，宜修相信，费扬古肯定怀疑她撞邪了。
费扬古是将领，多在西北带兵打仗，回来也少见她，两人之间并无多少父女情。
连以前的宜修，对他也只是尊敬，害怕……现在的宜修当然也不会相信他。
看看柔则，哪怕是捧在手心的女儿，此时也不过是衡量的棋子而已。
甚至柔则这个当事人，在联姻事上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宜修想起自己，又骂了清朝一百遍，连柔则都是这个待遇，她这个小透明怕是连知情权都没有了。
不去想那些，宜修走到多宝架，从箭壶里抽出枝箭来：“好久都未投壶了，姐姐今日可要跟我比试一番？”
柔则的愁眉慢慢绽开，站起来：“好啊，让我瞧瞧妹妹的厉害。”
两人玩了几局，大都是宜修胜了。她好像无师自通了，一投一个准，厉害的很。
柔则难得被激起些胜负欲，正要再来几局，被柔则的奶嬷嬷找来，把柔则给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