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的车停在平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外面的露天停车场,外面时不时有车辆经过、行人走过。
临近十一月初,夜间气温骤降。
车里开着暖气,隔绝了外界的冷风,也将车前挡风玻璃罩上了一层雾气。
车门被锁上的一瞬间,方照影下意识侧目看向唐易,白色衬衫规矩地掖进西装裤里,平整熨帖,找不出差错,而他的脸则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看不到表情。
唐易调节完座椅之后,看向了坐在副驾驶的方照影,问道:“你平时听什么类型的歌单?”
方照影的眉头瞬间紧皱成川字,话里话外透露着一股不爽快:“你让我上车,就是要说这个?”
唐易懒懒往后一靠,看着方照影,眉眼微翘:“放轻松,老是这么紧绷着弦,早晚得出问题。万一哪天弄断了弦,修复起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我有我的节奏,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实情,就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不希望任何人打乱我的步调。”
方照影说得很干脆,唐易找不到周旋的余地,只好坦白道:“刚刚警察找我做笔录,问我有没有发现李小婉结婚当天有什么异常反应,以及有没有在洗手间门外听到李小婉和你爸说了什么。”
听完这番话,方照影突然想起那天婚礼上发生的闹剧,还有方建新从厕所回来之后明显低沉的情绪。
“那你听到什么了吗?”
唐易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当时我去找你爸的时候,确实模模糊糊听到了几个字词。”
方照影立刻追问:“什么字词?”
“‘当年’、‘对不起’之类的话......他们一看见我,立马就收了声。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有看到李小婉塞给你爸一叠红包——不是一个,而是一叠。”
说完,唐易见方照影神色有异,于是补充道:“但是我没有把这些话告诉警方,毕竟在一切主观证据被论证之前都是无效的,而我也有必要对我的当事人负责。”
方照影蹙眉,不解:“你的当事人?”
“是的。”唐易直勾勾地看着她,笑笑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随地向我申请法律援助,我对你是免费的。”
方照影瞥向唐易,除了好看之外,脸上就差没有写上“我对你有意思”这六个大字了。
“唐律师,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为了求你帮忙,而向你提供特殊服务?”
唐易顿了顿,“特殊服务?”
方照影快速掠过他眼底的疑惑,说道:“你把我叫上车,还锁了车门,在我面前说刚才那些话,就是想试探我的底线吧?不过你的注意打错了,我不接受一夜情。”
这番话听下来,唐易的脸色就像调色盘一样变了好几回,先是骤然苍白,继而转为一片青绿,紧接着又暗沉如墨。
到最后,还隐约夹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苦笑。
唐易没想到方照影竟然这么误会自己,平复内心的风暴之后,他并未急于澄清,反而打算借此话题逗她一下:“话别说得太早,等你试过我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有多好了。”
两人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间,温热的气息尽数吐在脸上。
方照影确信那不是空调的暖风,因为细微的气流里还裹挟着浅淡而苦涩的烟味。
她平平无奇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我听说经常吸烟的人阳痿发病率极高。”
对话陷入片刻的沉寂。
“哪里听来的半吊子知识?”唐易撑着手调整坐姿,皮质坐垫在身体的摆动下嘎吱作响,空间突然变得局促起来。
“这是有科学依据的,长期吸烟不光会损伤血管内皮细胞,影响男性勃/起的质量和持续时间,还会导致性欲减退,降低性欲水平。”
“我抽烟但不馋,没有瘾,跟人的性欲一样。”唐易盯着她,眼神坦坦荡荡看不出破绽,“就像适度的尼古丁进入大脑,会产生愉悦感,让人短暂地忘记烦恼。”
方照影扭过头,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脾气差:“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你可以亲自试试我行不行。”
车内原本通明的照灯切换成了暧昧的暖黄,范围缩小到只堪堪勾勒出两人的面部轮廓。
方照影被他直视着,心里有些慌了,“你别乱来。”
唐易轻笑,“我什么也没做。”
方照影在看到唐易得逞的眼神之后,才意识到刚才他仅仅是在逗她玩,“车锁打开,放我下去!”
唐易恰到好处地暂停戏谑,立刻认输求饶:“我的错,我道歉。不过介于你刚刚误会我心术不正,我们也算是打平了。”
方照影再次强调,“开门!”
唐易没有照做,“晚点再说,等你爸出来之后,我送你们回家——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回九里镇的公交了,你也不希望露宿街头吧?”
听到这里,方照影不再反驳:“......”
唐易的脸隐没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没人知道他心底在琢磨什么。
方照影透过车窗镜面的反射,近距离地探究着他的脸,眉眼俊朗,气质矜贵,五官生得极好,却没有攻击性。漂亮的薄唇微微勾起浅淡而柔和的弧度,根本看不出几分钟之前才从这里蹦出过恣行无忌的挑衅。
除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贫嘴,唐易似乎没有其他恶意。
方照影回想起上次在李小婉的婚礼上,唐易也曾善意地帮助过她。
但她却本能地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他人施以援手。
而唐易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的世界,如果不是别有所图,那就真的是奇迹了。
......
刑事审讯的过程一如既往的漫长,高度紧张的压力迫使方照影无法合上眼睛。
时至凌晨一点,方建新终于被刑警大队的人放了出来。
在看到他平安无事之后,方照影才松弛了紧绷的情绪,她将他接上了车,立刻开口问:“阿爸,李小婉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方建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显然审讯对他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不要再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方照影心里咯噔一下,明显方建新知道一些什么。
可是他不想说,或者是不能说。
“阿爸......”方照影执意想知道他背后隐藏的秘密,刚刚开口,就被唐易截断——
“不如让方叔叔休息一会儿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紧接着,三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再说话。
在回九里镇的路上,车内的气氛异常压抑。
方照影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方建新,车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落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忽明忽暗的斑驳,也同样掩埋了无法言说的真相。
沉默是一种具有破坏性的消极攻击,而这场沉默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
回到家后,方照影再次面对方建新,直截了当地摊牌,问:“阿爸,李小婉在婚礼那天是不是给你塞钱了?”
方建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明显一变,“小影,你听谁说的?”
方照影没有回答,反而追问:“钱呢?”
“我、我没有拿她的钱,后来我又把钱塞回给人家了。”
沉默了许久,方照影带着压迫感的目光再次投向方建新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答案:“阿爸,你和李小婉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跟十六年前的那桩案子有关?”
方建新眼神闪烁着,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但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的不安:“小影,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爸,我已经长大了,我有权知道真相。当年你为什么要认罪?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杀了陈曦?”
如果不是方建新向警方认了罪,那么她的童年就不会因为父亲的缺席而变得如此艰难。
时至今日,又一起命案发生了,死的人还是当年九里镇小学杀人案的报案人——李小婉。
方照影必须面对这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阿爸,是不是有人逼你认罪?只要你说出来,我就能帮你翻案!”
“没有!”方建新神情激动,“小影,你不要再乱猜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成定局了。再怎么琢磨、再怎么查,也不会有新的结果了。”
方照影不依不饶:“阿爸,我需要一个解释。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真相。你不可能杀人,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对不对?”
十六年的时间里,方照影反复自问自答,她的阿爸究竟有没有杀人?
她的内心深处渴望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哪怕是一个让她能够接受的解释也好。
她需要一个真相来填补心中的空洞,为这段长久以来的痛苦画上句号。
然而,方建新时至今日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方照影的眼眶突然红了,内心深处囿于无数次沉默中的怒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阿爸!你真是个懦夫!”
话音落下,方建新眼中划过一丝痛苦,他虚握着拳头,沉默许久——
“小影,你阿爸我,说真的,就是个很差劲的人......”
“当年那件事就是我干的,你别再追问了,也别再查了,好不好?”
诸如此类的话像是尖锐的钩子,一句句地往方照影心里钻,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方照影的心中像有一杆秤,精准地衡量着话语的真伪,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方建新由衷的实话,哪些又是他刻意编织的谎言。然而,让她困惑不解的是,方建新为什么要选择用谎言来敷衍她,为什么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
她轻轻蠕动着双唇,还有无数个问题想要追问,但就在这一刻,方建新却默默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迈向门口。
“我出去抽根烟,透透气,你也冷静冷静……”
方照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被硬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建新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那扇门被轻轻合上,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动。
此刻,小小的厅里只剩下墙上时钟的滴答声,以及她一个人的呼吸声,那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显得格外冰冷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