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出车祸的第一感受是什么?
当你被撞飞的一瞬间,你能感受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看到路人惊恐的表情在慢动作中逐渐放大。
你的身体会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力会将你无情地拉向坚硬的地面。
那一刻,你的意识异常清醒,却又无力回天。
你试图睁开眼睛,却被疼痛和恐惧所淹没,最终不得不闭上眼睛,任由黑暗吞噬你的意识。
如果你足够幸运,你会在耳边听到模糊的呼喊声,“快叫救护车!”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和嘈杂,救护车的鸣笛声、群众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你会感受到呼吸机插入喉咙的不适感,然后再次陷入昏迷。
再一次有意识是在抢救室里,周围绕着忙碌的医生和护士,他们的面孔在你眼前一闪而过,而你也只能勉强捕捉到一两秒的画面。
最后就是隔天,人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
殡仪馆的运尸车和九里镇派出所的警车,同时抵达了医院。
车门猛不丁地打开,方照影几乎是从警车里冲了下来,跑进了急诊通道——
“方照影,你慢点,等等我!”
李娜呼喊着,手忙脚乱地紧追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人群,直奔向医院的太平间。
医护人员正在忙碌地处理着紧急情况,而角落里却躺着一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
方照影颤抖着手伸向白布,在冰冷的空气中摸索着,试图寻找一丝微不可见的温暖和安慰。
“阿爸?”
颤抖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绝望,在空旷的太平间里回荡,最终落在冰冷的停尸床上,没有传来任何的回声。
“你是方建新的家属吧?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签一下字吧。”
医护人员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方照影仿佛站在一片荒芜的白色雪地里,恐惧几乎要从肺部牵扯出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李娜见方照影站在尸体边上一动不动,只好主动对接医护人员,说:“我来处理吧。”
周围的寂静被急促的心跳声打破,泪水全部糊在眼眶里,方照影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顷刻间,恐惧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攫住了她,而她就像一个瞎子在黑暗里崩溃地逃窜,颤抖着张口——
“阿爸?”
她试图再次呼唤着那个熟悉又遥远的称呼,然而眼前寂若死灰的太平间告诉她——
她的阿爸已经死了。
接运遗体的殡仪馆人员走了进来,他们的步伐机械而冷漠,再次在她的心脏上重重地踩下一脚。
“哪位是死者家属?”
空气中充满了无形的重量,不断压迫着她的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方照影没有说话,李娜将殡仪馆人员拉到一旁,小声问:“怎么回事?”
殡仪馆人员扫了眼李娜身上的警服,认真回道:“我们接到通知说死者是非正常死亡,肇事司机还没找到......所以上面要求我们先把死者接去殡仪馆。”
“知道了,你们先去门外摸会儿,等我们这边完事了再进来。”
说完,李娜从怀里掏出一包苏烟软金砂,给殡仪馆人员各分了一支烟。
“好说,好说。”殡仪馆人员收了烟,利索地走出了太平间。
小小的太平间只剩下了方照影,越加放大了她的绝望。
方建新最擅长沉默了,现在他终于可以永远沉默下去了。
可是此时此刻,那些久远的声音却在方照影耳边,震耳欲聋地回荡着。
——小影呐,吃米饭否要灌汤,对胃否好。
——吾哩家没什么洋钱,但阿爸从来没有饿到过小影。
——小影,要是学堂里有人欺负哩,哩一定要告诉阿爸,阿爸跟他们拼命!哦哦,你说得对,吾哩小影一拳能打三个哈哈哈......
——小影呐,人活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奔头。那就是好好吃早午晚饭,好好看春夏秋冬,好好活到一二百岁......万事都要想得开,伊是苦难,伊也是福祉......
人是最经不起回忆的,那些陈年记忆的画面,不管好的坏的,全都如潮水般涌上了方照影的心头。
这里面的大部分回忆只是她生命的玻璃窗上缓缓滑过的雨水,唯有少部分回忆,是留在窗上的雾气,让人看不清却也舍不得擦去。
方照影还记得方建新总是喜欢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揉搓她的额头,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
现在,方照影紧握着方建新那双冰冷的手,却再也找不回熟悉的温度。
记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风中飘摇,最终消失在视线之外。
方照影的眼泪悄然滑落,滴落在方建新全是茧子的手心里,痛苦越来越具象化。
“方建新,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自己一直憋着不说话,沉默就能给你当一辈子的挡箭牌!可到头来呢?”
入狱十六年,出来即是面对死亡。
“方建新,你现在躺在这里一声不响做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就算找到安身之所了吗?你告诉我,你起来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你说话啊!”
“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求你说话!求你不要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我......求你了......”
方照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太平间里回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知道,无论她如何哀求,方建新再也不会用那双手抚摸她的额头,再也不会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告诫她——
“你啊知道人说话的时候有言灵听着,是需要避谶的?坏话说多了,坏事就会来。”
半个小时后,方照影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快步迈出了太平间的门。
李娜靠在外面的长椅上昏昏欲睡,突然被开门声惊醒,却见方照影脸上带着惯常的平静。
殡仪馆人员见状,忙问:“我们可以去收尸了吧?”
方照影没有停下脚步,仅仅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大跨步地朝着外面走去。
李娜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方照影,你要去哪?”
方照影脚步一刻不停,嘴里吐出三个字:“查监控。”
......
次日中午十二点,派出所的值班室内鸦鹊无声。
所有警员都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角落里,正在反复播放路口监控录像的那个人。
崔文忠端着茶壶小心翼翼地走进门,从旁抓了一个小同事,诧异道:“什么情况?你们都吃了哑药?”
小同事满脸苦涩地称:“昨天夜里,照影姐的爸爸被一辆没上牌的轿车撞死了,她查了一整晚的监控......”
崔文忠神色一滞,顿了顿:“肇事司机抓到了吗?”
小同事无奈地摇头:“当时天太黑了,车祸发生的地方还是道路监控的死角盲区,没拍到肇事司机的脸。”
崔文忠倒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同事的肩膀,吩咐道:“知道了,最近几天你们多帮方照影分担下工作,我给她批两天假,让她去给她爸处理后事。”
小同事点头如捣蒜,不敢再出声,忙回工位干活了。
与此同时,电脑里的监控视频以三倍慢速反复回放着车祸发生时的场景。
凌晨时分,夜深人静。
小区南门外,一排排门店早已拉下了卷帘门,路边一片漆黑。
街灯昏黄,将路旁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方建新站在垃圾回收箱旁边,手里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吞吐着淡淡的烟雾,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一辆没有悬挂牌照的白色大众捷达轿车,从夜色中猛然窜出,在三岔路口处突然失控,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猛地转头,径直撞向了毫无防备的方建新。
在发生撞击的瞬间,车内的安全气囊迅速充气弹出,将肇事司机的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
然而在短短几秒内,肇事车辆突然极速倒退,再次瞄准了倒在地上的方建新,进行了二次碾压。
车轮精准地碾过方建新身体上的致命部位,发出了令人心悸的碾压声。
而肇事司机似乎是在确认方建新已经毫无生机后,才加大油门,驾车逃逸,留下了一地的血腥。
方照影隔着监控视频,眼睁睁地看着方建新在血泊中挣扎着抬起手,一寸一寸地往前爬动,而他的目光却锁定在几米开外、被撞击力甩飞出去的手机上。
方建新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手指颤抖得如同筛糠,却还是没能够到手机的边缘,最终他整个人瘫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了动静。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时间刚好定格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
随着屏幕上的光亮逐渐黯淡,方照影的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
她的直觉告诉她,方建新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这明显是一场有计划、有目的、有预谋的犯罪。
可是谁要杀他?又为什么杀他?
是仇杀报复?还是为了杀人灭口?
随着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方照影猛地伸出手,轻轻一点鼠标,让画面定格,放大了监控视频。
画面随着放大而逐帧模糊起来,却还是能依稀看见车祸现场的正对面是一个露天停车场,停车场最外围几乎停满了车辆,偏偏有一辆黑色越野车特别显眼。
看到这里,方照影心中猛地一惊,立刻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不带犹豫地开口问:“喂?你在哪?”
对方略一迟疑,半带轻笑:“怎么,想我了?”
方照影脸色一沉,干脆利落道:“出来见一面,记得开车。”
“什么时候?”
“现在,立刻,马上!”
听出了她的紧急,电话那头立刻说:“好,高速上不能掉头。你等我一下,我在下一个出口回来。”
方照影快速起身,“发我定位,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