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
方照影赶到了民春大道,一辆黑色越野车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唐易摇下了车窗,对上了一道深如点漆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见方照影已经径自开了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你的行车记录仪可以停车监控吗?”方照影突然开口问。
唐易虽然还没了解清楚方照影的意图,但还是诚然接话:“可以,不过内置电池续航能力不高,估计只够录制不到12个小时的内容,你想看什么?”
方照影的唇角微微下压,“足够了,我想看下今天凌晨三点到四点这个时间段的画面。”
“好,稍等我连下蓝牙。”说着,唐易默默摘下行车记录仪,连接上了手机。
回放界面弹入手机屏幕,方照影低下头仔细查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随着时间的推进,凌晨三点的画面开始播放,街道上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只流浪狗成群穿过人行道。
方照影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屏幕上,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唐易同样盯着画面仔细看,虽然不知道方照影在找什么线索,但他还是没敢出声打扰她,只是静静地举着手机,十指修长交叉,指尖微微泛出光来。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二十分,行车记录仪的画面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
正是方照影的阿爸,方建新。
方建新站在路边点了一支烟,短短一分钟不到,画面中又驶来了一辆白色捷达轿车。
方照影的眼神猝然掣住,“就是这里,停一下!”
唐易迅速暂停了视频,心脏起伏得厉害,他震骇地看着画面里的那辆车竟然转向撞倒了方建新。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快速扭头看向方照影,瞬间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地把他叫出来。
方照影的神色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她不自觉地双手紧握成拳,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捏进手心里消化掉,“画面能放大一点吗?”
唐易快速接话:“可以。”
“再放大一点。”
“好。”唐易试图将画面拉到最大。
方照影下意识伸手,一把托起了手机,几乎要将眼睛钻到屏幕里面去,“怎么会这样......”
行车记录仪的画面正对着案发现场,拍到肇事车辆的驾驶座上确实坐着一个人,但令人诧异的是......那人的脸上竟然戴着一个青蛙头套,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根本无法辨认出体貌特征,甚至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顷刻间,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传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行,方照影迟迟不敢松开手机,证实了心里的猜想——
方建新的死并不是意外!
凶手早就预谋好了杀人计划,所以才会提前带上青蛙头套,为的就是躲避监控录像的拍摄。
车内沉寂了很久,唐易抬手轻轻覆上了方照影的手背,安慰似的拍了拍,说:“你还好吗,我送你回去吧?”
方照影没有回应他的提议,快速反问:“这个监控录像可以传给我吗?”
唐易看着她熬肿的眼皮底下残留着一片青黑,说道:“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一夜没睡?”
方照影坚持道:“我不困。”
唐易见她这样固执,不免皱了眉,“别逞强。”
“这不是逞强,这是我的工作。”方照影的口吻不容置疑,“把手机给我。”
唐易快速抽回手机,放进了衣服另一侧的口袋里,“我送你回家。”
方照影双拳握紧,声音都变了调,重复道:“唐律师,我再说一遍,请你把录像给我!”
“录像我已经保存下来了,不会弄丢。”唐易打了个方向盘,劈头盖脸地说道:“但是,也请方警官照顾好你的情绪和身体,不要和凶手一起伤害自己——”
唐易的声音像是被掐住停了下来。
只见方照影犟着脸,眼眶里却嵌着泪光,好像只要他轻轻触碰一下,眼泪便会滴落下来。
“......”
车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方照影垂下头,往后靠在车椅上,一声不吭。
唐易锁了车门,扫了她一眼,提醒道:“安全带。”
方照影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唐易叹了口气,放慢了车速,俯身替她系好安全带。
就在他抽回手、握上方向盘的瞬间,徒然察觉到自己的手背有些湿润,视线不经意落了过去,却是沾上了一滴滚烫的泪。
唐易不由顿住,右耳道里传来了方照影自言自语的嗫嚅——
“要是我昨晚没有让他一个人出门就好了,要是我没有和他吵架,他就不会......他一定是怪我太凶了,所以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
方照影鼻音浓重,像是在自责,又像是在陈述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实。
唐易一边开着车,一边不着痕迹地说:“见了你三次,你就哭了两次,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方照影——”
顿了顿,他接续着问:“小时候那个超级厉害的方照影去哪了?”
方照影垂眸,凝神盯着自己的手,轻声淡道:“一拳能打三个,那是我骗你的,我其实一点也不厉害。”
听罢,唐易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徒然收紧,他按捺住心底的波澜,开口问:“你竟然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方照影坦白道:“第一次见面就认出来了。”
唐易怔了几秒,又问:“怎么认出来的?”
停顿了片刻,方照影的视线几不可察地移到了唐易的耳垂上,“因为你耳朵上还戴着我送你的耳钉。”
毫无预兆的,密集的阳光穿透了遮蔽天空的乌云,天地一时间被纯粹的天光所填满。
收敛起心头的微痒和转瞬的失落,唐易不可避免地无奈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忘记我了呢......”
怎么会忘记他呢?
小胖子,唐易。
方照影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初二那年的暑假。
那天天气很好,方照影从张记糖饼店走出来,阳光正好洒在她的发梢上,暖洋洋的。
张家阿爷对她总是特别照顾,这次也不例外,给她挑了好几个又大又圆的糖饼,袋子里装得沉甸甸的,仿佛装满了整个夏天的快乐。
直到她走到巷子口,听到了墙角的夹道里传来了哄笑声,想必又是那些辍学的坏学生在角落里聚众欺负人。
方照影皱了皱眉,她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不适的地方。
然而还没走远,她就听到那群坏学生说:“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留着这么多钱有个屁用!不如跪下来认我们做干爹哈哈哈!快把钱交出来孝敬干爹!”
还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话语,方照影耳朵里独独听进去了那句——
你爸爸不要你了。
冲着这句话,方照影折返了回去,决心这个忙今天帮定了。
......
那群坏学生也不过是几个喜欢捏软柿子的孩子,他们知道方照影的爸爸杀过人,所以下意识觉得杀人犯的女儿也不好惹。
在看到方照影帮唐易撑腰之后,坏学生就骂骂咧咧地逃跑了。
“小胖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唐易。”
那时候的唐易将近快要两百斤,穿着一身黑色的耐克T恤。
都说黑色显瘦,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瘦。
方照影称呼他为小胖子,单纯是觉得大胖子没有小胖子听起来可爱。
方照影把袋子里的糖饼分给唐易,“他们为什么说你爸爸不要你了?”
唐易被人欺负得还没缓过劲来,接过糖饼的手抖了抖,糖饼没拿稳就掉在了地上。
见状,唐易终于没忍住,扯着嗓子哭了起来,“我爸爸丢下我和妈妈......去国外了......”
方照影顿时感同身受,心想原来唐易和自己一样,有一个残缺的家庭。
看着唐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方照影只好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块糖饼,分了一半给他:“这回拿稳点,要是再敢弄地上,我就打你。”
听完,唐易立刻收住眼泪,蹲在地上默默吃饼,双手死死抓着糖饼的边缘,生怕把它弄掉了。
方照影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吃着另外一半的糖饼。
刚咬了两口,唐易的声音从她耳边弱弱地传来,“还、还有吗?我......没有吃饱。”
那天,唐易吃掉了方照影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也吃掉了糖饼袋子里所有的快乐。
为此,方照影和唐易做了一个约定——
这个暑假的每个晴天,唐易都要在张记糖饼店和方照影见面,请方照影吃糖饼。
方照影提前看过天气预报,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是晴天。
她这么做,不光是想着让唐易找个机会还她那天被吃掉的糖饼的情,更主要的是,她得确保那群坏学生不再找唐易的麻烦。
唐易真的很听话,尤其是方照影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方照影说:“克服胆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打耳洞。”
结果到了第二天,唐易就顶着一个带血的耳窟窿来见她了。
方照影问他:“为什么只打一个耳洞?”
唐易说:“因为我喜欢侧着睡觉,要是同时打两个耳洞,就只能平躺着睡了。”
方照影没拆穿唐易,心里琢磨着这小子估摸着是打完一边耳洞后,疼得实在受不了,就不敢再动另一边的耳朵了。
她跟他说:“你这样不行,刚打的耳洞必须拿耳钉堵起来,这样才能把洞养好。”
“可是我......没有买耳钉。”
“为什么不买?”
“我的零花钱......不是都拿来请你吃糖饼了么......”
“......”
如此想来,方照影的第一个朋友其实不是李小婉,而是唐易。
那么方照影和唐易的友谊,是在哪个节点上出现裂痕的呢?
方照影记得是那年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唐易告诉她——
“我爸爸的工作快要收尾了,他马上就要从国外回来了,所以我和妈妈很快就要跟他一起回上海了。”
方照影这才知道,原来唐易的家庭很完整,只不过他的爸爸是个海员,因为工作的特殊性,长年累月在船上漂泊,没办法经常回家团聚。
原来唐易的爸爸并没有抛弃他,他和她不一样。
......
那年暑假最后的几个晴天,方照影再也没有去张记糖饼店找唐易。
直到唐易要回上海的那天,方照影后悔了——
哪怕唐易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谎言博得了她的同情,她也应该与他好好道个别,给这段意外得来的友谊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
那天,方照影去学校门口的十元店买了一对黑色的耳钉,让老板用礼物盒包起来,结果店里只有鞋盒大小的礼物盒。
“小妹,这么大的盒子装这么小的耳钉,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老板放了好多拉菲草,还是没能将巨大的礼物盒装满。
于是,方照影抱着空空的盒子去了张记糖饼店,她让张家阿爷放了许多糖饼进去,终于填满了整个礼物盒。
“张阿爷,一共二十六个糖饼!先赊账,过些天我攒够了钱就还给您。”
方照影抱着沉甸甸的盒子,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唐易,因为她没问他住在哪里。
最后,方照影把礼物盒留在了张记糖饼店,祈祷唐易会按照之前的约定来张记糖饼店赴约。
可是,那天是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