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灯?”
唐易关掉了厅的灯,将方照影扶到沙发上坐下。
日光透过窗户落在了方照影的脸上,晦涩不明,“我本来想着,我爸应该还会回来。”
须臾,唐易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说:“别担心......凶手绝对跑不了,我会帮你一起抓住他。”
方照影不太确定地看向他,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唐易温柔地望进她那双仍带着些许戒备的眼睛,缓缓握紧她的手,慢条斯理地说:“以前你帮过我,现在轮到我为你撑腰了。”
在这片刻的愣怔中,手心的温暖再次触动方照影,将她的思绪拖进了回忆里。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唐易的双耳,注意到他原本只打了单边耳洞的耳朵,现在已经对称地补上了另一边。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浮出了这样一句话——
成长就是不断往前走,不回头,然后杀死过去的自己。
唐易杀死了曾经那个胆小、自卑的“小胖子”,蜕变成了一个勇敢、坦率的人;而方照影也杀死了年少时那个锋芒毕露、心直口快的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善于隐藏心事的人。
唐易发现她在走神,开口问:“怎么?现在还想装作和我不熟吗?”
方照影下意识避开了唐易灼热的视线,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只是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你......而且,你欠我的人情早就已经还完了,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方照影对于自己当年的失约有些后悔,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不敢再去张记糖饼店。
“因为这个,所以你就故意躲着我?”唐易浅浅笑了一下,接续道:“可是我收到了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而且你请我吃的糖饼,我一直记在心里呢。”
听完,方照影侧眸看他,心里更加抱憾了。
因为那年暑假结束之后,方照影攒足了钱去张记糖饼店还账,却被张家阿爷告知:那天唐易不光过来取走了礼物,还替她把买糖饼的钱结清了。
“那二十六个糖饼,你都吃了吗?”方照影没来由地问。
“嗯。”唐易点了点头。
“一个人全吃了?”
唐易诚然道:“是啊,不光全吃了,还拉了两天肚子。”
方照影先是愣了几秒,接着莫名笑了一下,“这可不能怪我。”
唐易接话道:“现在想想,那时候你用一块糖饼就买到了我的全世界,还真是划算啊。”
听完,方照影收住笑,看似迟钝地说:“仔细想想,你这人还挺刻薄的,一块糖饼的事情都能记这么久的仇?”
唐易随之低头无声地笑了笑,“方警官,咱们的聊天是不是没对上频率啊?”
“吱嘎——“
正当两人在厅里叙旧时,南面的卧室门响动了一声。
方老太太推着自己的轮椅走了出来,她的目光条件反射地投向沙发上的两人,将唐易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似乎在辨认这个人是谁。
“奶奶,你醒了?”方照影察觉到了方老太太的审视,立刻起身去扶她,正式介绍道:“他叫唐易,是......我的朋友。”
方照影都站起来了,唐易没有道理还坐着,他连忙站起身,微笑着向方老太太点了点头,礼貌地喊了声:“奶奶。”
方老太太受宠若惊,眼神止不住地往唐易身上瞟:“灵个,唐易啊是?小影很少带盆友回家,看来她对哩还蛮裹喜的嘞!”
话音刚落,方照影连忙解释:“我奶奶老年痴呆乱说话,你别在意。”
唐易不太能听懂方老太太说的方言,但在看到方照影微微晕红的耳垂之后,大抵猜到了这话七八分的意思。
“谁说吾老年痴呆?吾脑子好得很!”方老太太唠了一嘴,表示不满。
方照影急忙掩饰着内心的波动,避开方老太太的视线,朝着唐易小声说:“今天太麻烦你了,改天我再专门找机会给你道谢......”
唐易听出了方照影这是在下逐令,识趣地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还有行车记录仪的视频,等我回去之后再导给你。”
“等等。”方照影被唐易点醒,阻拦道:“我怕出意外,要不你还是现在就导给我吧?我房间里有电脑,你给我留个备份再走。”
唐易还没说话,方老太太就不明所以地按捺着雀跃,打断道:“好好好!你哩去里屋聊,不用管吾老太婆,聊久一点,吾给你哩把门!”
方照影神色复杂,连忙把唐易拉进了卧室,“你放心,不用待太久,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她边走边说,试图转移话题来盖过方老太太的打诨。
唐易跟着她走进房间,带着惯常的戏谑语气:“奶奶说了,待久一点也没事。”
方照影没有搭理他的揶揄:“绝对用不了十分钟。”
“十分钟会不会太快了?”
“......”方照影无奈地嗔白了他一眼,啪得一声关上房门。
紧接着,方照影迅速打开电脑,准备将行车记录仪里的视频导出来。
唐易静静地站在旁边等待,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过,空间不大,但五脏俱全。
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一个简易衣柜,几乎将整个房间占满了。
尽管如此,房间里还是专门腾出了一块区域,放置了一个书架。
书架上满满当当全是书,关于刑侦学、心理学的社科书占了大半,或厚或薄,书页间夹满了标记和书签。在靠近书桌的位置,放了几本女性人物传记,这些书被翻阅得几乎有些破旧了。
“看得出来,你很爱看书?”唐易径自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翻了两页。
方照影没有抬头,顺口回道:“一个人如果找不到出路,就只能通过看书寻找别的输入途径,别无他法。”
当一个人走到山穷水尽时,这个人的视野和思考方式就只能被外界的声音所左右,丧失所有的判断力,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只能一味地模仿周围的人,或是被周围的环境所改变,永远都无法找到真正的自我。
唯有读书,才能让她保持定力,找到出路。
唐易有些许触动,“你心里明明这么清醒,又为什么总是往死胡同里钻呢?”
“因为老天给我指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说完,方照影坐在电脑桌前,背对着他,快速截断了话题:“房间里没有其他椅子,你要是站累了,可以先在我床上坐一会儿。”
“嗯......”唐易的视线从书籍上慢慢移到床面,结果转眼就看见被子上堆了一叠小山似的脏衣服。
正当他不知如何下脚,方照影突然像弹簧一样迅速起身,声音中带着一丝急促和尴尬:“慢着,别动!”
自从李小婉出事之后,方照影一直住在派出所的值班宿舍里,这些脏衣服都是她几天内积攒下来的,本想趁回家时一并清洗,却没想到会在此刻被唐易撞见。
她手忙脚乱地把床上的脏衣服卷起来,一口气扔进了衣柜里,“行了,别气,请坐!”
没事,人生几十年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人就是唐易。
正想到这里,只见唐易淡定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件白色的吊带小背心递过来,笑盈盈地说:“好好一个小姑娘,看不出来这么不爱干净。”
一道惊雷凌空劈下来,方照影瞬间头皮发麻,尴尬地脚趾狠不得把九里镇未开发的地都抠出来。
“要不你还是出去等吧!我导完视频就出来。”
唐易轻轻地笑了,眸光变得柔软起来,视线却是掠过方照影身后的那张单人床。
“本来我今早已经酒店退房准备回家了,可惜某人一个电话就把我从高速上叫了回来,这个人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方照影不着痕迹地愣了几秒,“那我赔你汽油钱?”
“谁要你赔我汽油钱?我的意思是说,我今晚没地方睡觉了。”
方照影反应过来,“哦,那我给你定个酒店。”
唐易屈起手指弹了下她的脑门,“你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假听不明白?有现成的住处,为什么要去酒店?”
方照影瞳孔微震:“你该不会是想住我家吧?”
唐易快速变了副面孔,佯装可怜地问:“可以吗?请方警官收留收留我吧。”
方照影不满道:“你放着好好的五星级酒店不住,为什么要住我家?”
唐易抿了抿唇:“我不喜欢酒店冷冰冰的风格,没有家的归宿感。”
“是吗?难道住在别人家就有归宿感了吗?更何况我家这么小,哪里容得下你这尊大佛?”方照影说得很直白,就是不给他借宿。
唐易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啊,我觉得这间屋子的风格和我百分之百匹配。”
“绝对不行!”方照影连忙将唐易拽到门边上,“出去,我没空跟你闹。”
“没得商量?”
方照影坚决道:“没得商量!”
唐易偏过头,只好作罢,“好吧,那你记得好好休息。别趁我离开之后,又偷偷溜回派出所工作。”
方照影好似被唐易看穿了心思,心虚地催促道:“知道了,你快出去。”
“好好好。”唐易伸手握住门把手拧了一下,又用力拧了一下,然而门把手纹丝不动。
方照影瞧出了异样,问:“怎么了?”
“门被锁了。”
“我没锁门啊,门怎么可能会锁了?”方照影不信邪,凑过来试了一下。
门确实被锁了,而且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与此同时,锁门的罪魁祸首正堵在门外偷偷窃喜,方老太太小声嘀咕:“伊回可以抱到曾孙儿咯!”
门内,唐易静静走回床边坐下,“看来今天某人是赶不走我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唇角似乎有弧度弯起,一闪即逝。
房间内光线昏暗,方照影不太确定,只是心里悄然没了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
视频倒是导完了,两人却出不了房门。
“奶奶,你快开门!”方照影隔着房门,央求方老太太把门锁打开,但方老太太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开门——
“小影啊,哩就否要费力气了,夜里厢就好好陪陪小易吧!”
方照影实在没了办法,转头看向唐易,却发现他正悠闲地翻阅着书架上的书,“你倒是看起来挺自在?”
唐易抬眼望向她,“既然当下出不去,那就不如顺其自然。”
说完,他伸了懒腰,抢占了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椅子。
方照影脸上闪过一丝愕然,走过去拽了他一把,“起来,你坐床上去,我还要......”
“还要什么?还要查线索?”唐易打断她的话,神色也忍不住严峻起来,“方照影,我劝你的话,你压根就没有听进去。”
“我听进去了,只是......”
谁知话还没有说完,方照影就被唐易反手扣住手腕,用力一拉跌坐在怀中。
“你......?”
“别乱动。”她未喊出的惊呼瞬间被他的掌心吞没。
方照影猛地一激灵,整个身子竟突然间离了地,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唐易打横抱在怀里,稳稳地放到了床上。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方照影瞳孔徒然紧缩,满眼惕厉地望着唐易。
下一秒,唐易动作迅速地用被子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透气。
“方照影,有一些问题需要你向自己发问。毕竟我说的话,你不会认真听。”说着,他背靠着床沿坐下,掖住了被子的边缘,“比如你用这样几乎透支自己生命的方式,真的能找到出路吗?再比如,你能停止自责吗?你能对自己好一点吗?更重要的是,你现在能好好睡一觉吗?”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滑动,像是用视线劝抚她一般,最后落在那抹不点而朱的唇上,眸色加深。
房间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方照影不得不承认,唐易的直截了当确实击中了她的要害,这一招对她来说异常奏效。
在钻进被窝的瞬间,她立马感到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这才恍然觉察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真的很困,很累。
她企图消耗时间和精力,逼迫自己追查真相,实际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这样的方式只是在惩罚自己,而不是在寻找解决办法。
她确实该妥协了,是时候该安排自己好好睡一觉了。
想到这里,方照影勉强翻了个身,背对着唐易躺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唐易见状,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她的背影。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方照影突然动了一下,“等等。”
“又怎么了?”
“我鞋子还没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