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提灯照影 > 第28章 真心
    次日上午,方照影再次醒来的时候,唐易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她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白炽灯的光线瞬间有些刺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来。

    桌上的时钟显示已经接近中午,看来又是一天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方照影胃里感到一阵饥饿袭来,匆匆换了身衣服就走出了房间。

    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回放——

    “今天上午,平港市政府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接下来我们就集中关注一下,平港市公安机关全面实行办案质量终身负责和错案责任倒查制度的有关情况......”

    方照影揉了揉眼睛,视线从电视画面移到了厅里的沙发上,只见方老太太正拉着唐易在下五子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棋盘上。

    “小易呐,哩又输给奶奶了!”方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得意和戏谑。

    唐易轻笑“是奶奶厉害,小易认输。”

    方照影看了一眼茶几上那枰故意让子的棋局,朝着唐易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唐易还没回话,方老太太脸上就显露出了对方照影的不满,“没良心的毛丫头!小易伊么好,尽要赶走人家!”

    方照影徒然一愣,眼神凉凉地扫向唐易,“你给我奶奶灌什么迷魂汤了?”

    唐易抬起背,自然地靠在沙发上,满脸笑意:“真心换真心。”

    半晌,方照影收回视线,徐徐说:“既然还没走,那就过来帮忙吧。”

    “帮什么忙?”唐易闻声,立刻靠了过来。

    方照影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转向了坐在轮椅上的方老太太,见她还浑然不觉家中发生了变故,正意兴头头地摆弄着手里的塑料棋子。

    紧接着,方照影将唐易拉到一边,背着方老太太,才敢说话:“我爸走得太突然,这几天要收拾遗物、办理销户、扶棺守灵......这些事情不方便让我奶奶知道,我可能需要一个人来帮忙分担。”

    “为什么不能让奶奶知道?”

    方照影神色一滞,“你别看她现在好像很正常,真正老年痴呆犯病的时候,整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闹得特别凶,哄都哄不好。我怕她知道我爸的死讯之后,会想不开。”

    唐易诚然应下:“好,我正想着能为你做点什么。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的。”

    听罢,方照影脸上没表现出多大的情绪,心里却满是感激,“谢谢,等这阵子忙完了,我请你吃饭。”

    唐易眯了眯眼,小声耳语道:“怎么?一夜之间,你就变得这么气了?”

    方照影先是一顿,随即借口道:“不是你说的么,真心换真心。”

    唐易注意到她的耳根有些闷红,不禁浅浅笑开,话锋一转,突然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噩梦了?”

    方照影投来一瞥,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想坐在床边守着你睡,但看你后半夜睡得不太安稳,嘴里还一直嘀咕着什么,就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唐易怕有失分寸,没再继续说下去——

    后来他隔着被子轻轻拍抚方照影的背,安抚了好久,她的情绪才逐渐平复。到最后,唐易自己也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他就发现两人竟然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方照影默了片刻,解释道:“其实这些年,我经常做噩梦,有时候梦到自己杀人,有时候又梦到被人追杀。一旦做了噩梦,就很难走出来,所以我现在一到晚上就熬着不睡,或者只睡几个小时,已经成了自然反应。”

    唐易耐心听完,沉吟道:“梦境都是随机产生的,可能是你的潜意识里装了太多精神压力,导致这些压力最终干预了你的梦境。简单来说,就是你太跟自己较劲了。”

    紧接着,他又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越是不睡觉,积攒的压力越是不断增加,就会形成恶性循环。最好的建议是,你可以学一些心理暗示的方法,和自己的潜意识对话。每当你做噩梦的时候,让自己不要逃避、不要害怕,幻想在梦境中寻找武器,直面梦魇,对抗梦魇,说不定就能克服恐惧。”

    “这样有用吗?”

    “你可以试试。”唐易认真道:“对抗,往往比逃避管用许多。”

    .....

    午饭过后,方照影就开始忙前忙后地张罗起来。

    当她走进方建新的房间,准备整理他的遗物时,本以为会面对堆积如山的物品和回忆,却发现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老话说:回家就像半生不熟的食物回锅,要多煮一会儿才能煮透入味,才能找回那份熟悉的感觉。

    但方建新却连沸腾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他回来的时候,只随身携带了一个黑色的编织袋,里面仅装着几件能穿的衣服和一双起球的老北京布鞋。

    没来由的,方照影鼻子一酸,脑子里突然想到了自己年幼时,常听方建新挂在嘴里的那句话。

    ——做人简单点就好了,轻飘飘的来,轻飘飘的去,反正最后都是一道灰。

    “我爸去世后,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甚至连一张像样的、能拿来充当遗照的照片都没有留下。”

    方照影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耳边却传来唐易温和而柔软的嗓音——

    “怎么会呢?还有你啊,你就是他留在世上最宝贵的遗物。”

    方照影迷惘不甘地弯下腰,学着方建新的样子,沉默着把旧衣物叠起来,合着床单挤压到极限。

    唐易默默站在旁边,提出了一个实际的建议:“对了,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你爸的照片,就用身份证上的证件照吧,派出所应该能拿到底片吧?”

    方照影应声道:“嗯,也只能这样了。”

    她抖了抖空空的编织袋,想清理掉些灰尘,没想到从夹层里掉出一包还没拆封的软中华烟——

    估摸着是方建新从那次酒席上顺回来的,还没有拆封。

    方照影捡起烟,递给唐易,犹豫了一下说:“你能不能替我爸抽一根?”

    唐易接话道:“去阳台抽吧,屋里会留下烟味。”

    方照影怔怔地看着那包烟,摇了摇头说:“没事,就在这里抽吧,以后可能也没机会再闻到这味道了。”

    唐易不动声色地立在原地,默默点上了一支烟,目光透过眼镜镜片看着烟雾消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方照影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问:“一手烟是什么味道?”

    唐易认真地回答:“味道有点冲,你要试试吗?”

    说完,烟已经递到了方照影的手里。

    她反手将那根烟放进自己嘴里吸了一口,又快速吐了出来,浓郁的烟雾在她唇间缭绕。

    唐易无奈地笑了笑,“烟不是这样抽的,你都没吸进肺里。”

    说完,唐易拿回了自己的烟,放在手里却没有抽。

    生怕这一场对话就此结束,他又扯开话题问了一句:“方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照影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回忆道:“他是个老实木讷、特别没劲的老头,不识字、也没有什么大智慧。”

    二氧化碳稀释了尼古丁的浓度,再也找不到熟悉的烟味,思绪也被拉向了远方——

    “我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一岁以前......他没有什么爱好,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九里镇。他唯一喜欢的事,就是约邻居阿伯来家里下棋。可是他老是输,却乐此不疲。跟他下棋太没意思,后来阿伯们都不愿和他下棋了,他就缠着我陪他下。结果他一输棋,就怪我不让着他。”

    方照影顿了顿,好似不痛不痒地继续说:“我特别佩服他的一点是,他能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做同一件事。从我记事开始,他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六点钟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给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我小时候特别调皮,有一次拿打火机把他养的花草都给烧了。他发现后,冲我发了好大的火,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那么生气。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因为我玩火而生气,但后来我看到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对着那些被烧掉的花草偷偷抹眼泪......我才明白,那些花草对他来说,可能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唐易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问:“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方照影神色晦暗,苦笑一声:“方建新是我的阿爸,除此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唐易瞧出了方照影心底的失落,尽管她表面上显得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她一直在内心深处渴望找到那份缺失的父爱。

    只是这么多年来,方照影始终无法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方建新的形象,更无法真正了解和理解他。

    即便到最后,方建新留下的未解之谜也只有一场死亡。

    方照影还记得从市局回来的那晚,方建新对她所说的话,似乎都指向他隐藏了十六年前的真相。

    然而随着他的死亡,这个真相被永远地埋葬了。

    “唐易,你说死亡是不是意味着结束呢?”

    唐易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完全是这样。死亡本身既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虽然死去的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是活着的人,还有机会帮他们把没讲完的故事说出来。”

    方照影低声说:“活着的人如果想知道真相,一定很痛苦吧?”

    唐易打趣道:“痛苦就对了,说明你还活着。”

    “我真的还活着吗?”

    “我掐你一下,你看疼不疼?”

    哈哈哈。

    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