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镇有个特殊的丧葬习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能火化,必须土葬。
在老一辈人的观念里,枉死的冤魂如果无法安息,就会在人间逗留,寻找未了的心愿。而尸体火化的过程极其残忍,火化即是对死者的二次伤害。不仅无法让冤魂得到安宁,反而可能激怒他们,带来更多不幸。
此外,死者的尸体还要在殡仪馆或者家中停放七天之后,家属才能护送逝者下葬。
这天是李小婉的头七。
楼道两旁摆满了白色的花圈和挽联,一支送葬的乐队正站在小区单元楼下,乐队里的乐工平均年龄五十岁不止,吹唢呐的,打铜锣的,敲拍镲的都格外卖力地打着节奏。
一般来说,东家给多少钱,乐工就使多少劲。
从这声势浩大的样子来看,大抵是没少给报酬。
随着乐器发出声响,白事团队的哭灵人也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哭灵人是个七旬的老太太,年过半百,嗓门和力气完全不输现在的年轻人。老太太脸上涂着白色的粉末,眼下抹了两道滑稽的红色“泪痕”,一扯嗓子就是咿咿呀呀地喊唱——
“有人哩叹她年轻美丽,有人哩惜她死因不吉,亡魂哩冤她无处好依,新婚夜哩沉水九里,白发人哩送黑发人哩......”
这头哭灵人刚喊完,吹唢呐的更带劲了,大概是不愿意被比下去,一伙人一唱一和,一声更比一声高。
方照影赶到葬礼现场的时候,顿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由于没有被正式邀请吊丧,她只能远远站在几百米外的街道边看着。
“不是说要调查你爸爸的死因吗?为什么要来这里?”唐易的声音在旁边跟了上来。
“因为我爸的死有些蹊跷,他被市局叫去问话的当天晚上就遭遇了不测,所以我怀疑他的死可能和李小婉有什么关联。”
而且追查肇事凶手的线索断了,方照影只能先从李小婉的案子中寻找突破口。
唐易见她不动,又问了句:“怎么不过去?”
方照影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
方照影原本打算今天过来好好跟李小婉妈妈聊聊,说服她同意进行遗体解剖。
只是临到门口,她却觉得今天这趟来的不是时候。
专案组来过李小婉家很多次,每次都被李小婉妈妈拒之门外,碰了一鼻子的灰。今天还是李小婉的葬礼,要是这时候去说解剖遗体的事情,就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即便他们现在过去了,也只会挨骂。
想到这里,方照影便收起了心思。
随着乐队和哭灵人的引导,李小婉妈妈蒋文英拗哭着走出了楼道。
只见蒋文英那双眼睛就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一点光亮都没有了,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因为不停地哭,脸上的妆都花了,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眼睛也肿得跟桃子似的。明明人还活着,但看起来就像是没了魂,没了奔头,整个人就像个空壳子。
李家大姑跟在后头,也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姑嫂两人互相搀扶着立在门前,坚持感谢着每一个来送李小婉最后一程的亲戚好友。
方照影和唐易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目送着李小婉的灵柩缓缓地从单元楼中被抬出。
再往后,一辆灵车静静地开了过来,灵车四周挂着黑色和黄色的挽幛,上面装饰着大白花。
蒋文英情到深处,跟着灵柩上了车,跪着挪到灵柩旁,一手扶额,一手盖棺,半张脸贴在棺材上哭。
“小婉啊!妈妈不能没有你!小婉!”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滴落在棺木上。
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唢呐声音突然断了半晌。
“哎哟!东家!乱套了!”吹唢呐的乐工嘴里含着口水,扬声朝着灵车里的人提醒道:“怎么你哩都没拿遗照下来啊!”
“啊!小婉的遗照!对对对!”蒋文英昏了头,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手忙脚乱地跳下灵车,又匆匆地赶回了家中。
少顷,她又拿着李小婉的遗像跑下了楼,拗哭着钻进了灵车里。
一场荒唐的闹剧之后,灵车满载着唢呐和铜锣声,驶向了安息之地。
随着乐声渐渐远去,方照影也将目光收了回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嗯。”唐易思索着说:“李小婉妈妈的反应太大了,我办理过一些刑事诉讼案件,见过许多受害人家属,他们对于死者的死亡大多悲伤,但没有这么激烈。相反,他们会更加在乎死者的死因,以及真凶是否受到惩罚。而李小婉妈妈给我的感觉却是——”
“表演过度。”方照影抢答道。
唐易点了点头,赞同道:“是这个意思。”
方照影继续说:“其实还有一个让我想不通的地方。”
“什么地方,你说说看?”
“你有没有觉得李小婉的葬礼上少了一个人?”方照影凝视着唐易的眼睛。
唐易立刻接收到了方照影的眼神,“你是指苏昊?”
“嗯。”方照影复又问道:“你对苏昊的了解有多少?”
唐易认真地回答:“其实我对苏昊的了解并没有多于你,严格来说,我和他不算太熟。虽然我和他是大学舍友,但是上学时苏昊基本都不住在校内。他请我当伴郎也不过是就近原则,以及我是他列表里仅剩的一个单身汉。”
方照影追问:“那你最近和他还有联系吗?他应该还在平港市吧?”
唐易点了点头:“李小婉新婚当晚就死了,如果苏昊是个聪明人,大概率不会立刻回上海,至少苏昊的父母一定会让他把这门亲事推了之后再走。”
方照影立刻听懂了唐易的话外之音,“可见苏昊对李小婉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感情未必是假的,但婚姻却是在利益最大化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唐易平静地点评:“许多人选择结婚并非单纯出于爱情,而是考虑到各种实际因素,比如经济情况、社会地位和家庭背景。这种基于利益考量的婚姻关系,虽然可能缺乏感情基础,但往往能带来稳定的生活保障和物质满足,有时甚至会比纯粹的爱情更加牢固。”
“说白了,假设利益交换的条件不存在了,那么情感也就会变得一文不值。”方照影转身走向停车场,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你们男人可真现实。”
唐易跟随她离开,嗔笑道:“怎么就扯上我了?”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男人可比女人现实多了,大部分男人总是以利益为先导,情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方照影一边走,一边说:“而大部分女人却因为社会给予的价值标准,进入了一个狭隘的误区,试图通过男人的青睐和泡沫般的爱情来证明自己很漂亮、自己有人爱。实际上,女性的价值不是只有外貌、性格和生育能力,我们还有自我、理想和更加宏大的生命课题。只有跳脱出这种误区,才能掌握抗衡传统女性价值的武器,公平才会从自己的手中诞生。”
唐易十分绅士地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好的,女士,我不否认你说的这一点。不过,我相信有些感情不是用利益来衡量的,譬如我和你之间的感情。”
“行了,我不接受精神洗脑。”方照影顺其自然地坐上了副驾,“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唐易转身也上了车,在合上车门之前,说:“你发个定位给我。”
方照影系上了安全带,“金山康莱德大酒店,我们去找苏昊。”
“砰”得一声,唐易关上了车门,问:“找他做什么?”
方照影侧过头,简单地解释道:“虽然目前警方没能对李小婉的遗体进行完全解剖,但是法医之前在她体内提取到了一些精斑和阴囊毛。经过DNA分析,我比对了全市犯罪资料库都没有找到重合的样本,所以我想确认一下,这个样本是否可能属于苏昊。”
“你是怀疑苏昊杀妻?”唐易说出这个念头之后,又迅速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会吧?苏昊怎么可能会在新婚当天对自己的爱人下手呢?”
“虽然目前证据指向苏昊的可能性不大,但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毕竟,80%的刑事案件是熟人作案,情杀最多,所以嫌疑人最先锁定为死者的身边人。另外,你觉得苏昊和李小婉之间有爱吗?”方照影自问自答,“我觉得他没有。”
唐易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方照影回忆道:“你还记不记得接亲那天堵门的其中一个问题,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苏昊说是2016年4月16日……”
唐易记忆力极好,点了点头:“我记得这道题,他回答正确了。”
方照影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日期是正确的,不过他撒谎了。他说那天晚上他和李小婉看完电影之后去公园散步,但实际上那天是个罕见的台风天,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户外散步。”
唐易说:“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这有可能是他口误或者记错了呢?”
“人不会无缘无故编造虚假的故事,除非他是在向外界打造一个良好的形象。”方照影看了一眼唐易,继续说:“一般情况下,我们在构建犯罪心理画像的过程中,根据被害人研究可以有效建立初步假设。就算苏昊不是凶手,也不代表他与李小婉的死全然无关,否则他也不会缺席李小婉的葬礼了。”
当唐易的疑虑被逐一解答后,方照影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设:“其实还有一个令人费解的细节,李小婉妈妈在得知李小婉的死讯之后,去营业厅注销了李小婉的手机号。这个行为太反常了,一般家里有人走了,家属会保留死者的联系方式一段时间,以便处理后续事情或者留个念想,而李小婉妈妈却第一时间把她跟女儿最后的这点联系给切断了。”
“你怀疑李小婉妈妈想要隐藏的秘密和苏昊有关?”
“不排除这个可能。”方照影正色道:“让我们去会一会苏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