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婉的葬礼结束后不久,转眼间,方建新的“头七”就快要逼近。
方照影为了筹备下葬事宜,有史以来第一次向九里镇派出所请了长假。
这几日,她频繁往返奔忙于殡仪馆和家中,多亏唐易主动留下来帮忙,她才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不过,方建新和李小婉的死因成谜,为了避免透露太多案情细节,方照影也没敢在唐易面前继续追查下去。
自从方建新当年入狱之后,方家能彼此走动的亲戚所剩无几,方照影不想一个个打电话过去叨扰别人,所以丧葬和告别仪式就打算简简单单地办了。
不张扬、不声张,只希望能让方建新走得安安稳稳。
方照影默默地操持着这一切,也没有跟方老太太提起方建新已经走了的消息,但方老太太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某天早上六点,方老太太破天荒地早早起床,把方照影从房间里拽出来,硬拉着她蹲在阳台上“数太阳”。
方老太太指着阳台外墙缝里冒出来的那几棵杂草,一遍一遍地数:“一、两、三、四......”
方照影不知其所云,只觉得方老太太大抵是又犯老年痴呆了。
连着下了一周的雨终于停了。
天空像被洗过一样,湛蓝湛蓝的,几朵白云悠闲地飘在半空中。太阳也出来了,但仔细感受,还是能察觉到一丝丝凉意,毕竟秋天快到了。
这天上午。
方照影从派出所取回了方建新的证件照底片,随着照相馆的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音,一张高清的照片逐渐被打印了出来。
“一个月前他刚出狱,头发乱糟糟的,还被别人错当成小偷。我接到警情之后,把他带回了派出所,结果留下了这样一张照片,后来他还嫌弃照片拍得不好看。”
方照影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摊开在桌面上,慢慢装进了遗照相框里。
唐易的目光在方建新的照片上游移,“你是说,你爸一个月前才刚刚出狱?”
“嗯。”方照影并不想过多回忆,简单地回道:“他被判了16年。”
唐易立在原地,迟疑了一下,皱眉道:“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么?”
方照影顿了顿,隐约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于是快速对上了他的视线,问:“哪里不对?”
唐易指着方建新的遗照,快速说道:“通常情况下,刚出狱的人应该是剃着光头的,你爸的头发怎么可能会这么长?”
听到这里,方照影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进头顶,头皮也麻了半边,“没错,你说得对,难道他不是刚出狱……”
方照影还记得遇见方建新的那天,他明明说自己一周前才出狱,可事实证明他撒谎了。
方建新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仅仅是怕她会刨根问底么?
再说出狱的时间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知道你爸之前是在哪所监狱服刑吗?”唐易看出了方照影的疑虑,口吻很淡地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去找狱警问问答案。”
“平港市重刑犯监狱。”方照影拿着遗照,显然想速战速决,撂下一句话就往门外走。
唐易的声音也快速跟了上来,“我陪你去。”
......
这是一座位于远郊的重刑犯监狱。
监狱外部围墙高耸,上面密布着锋利的铁丝网,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冷冽的光,给人一种压抑而阴森的感觉。
四周是一片荒芜的田野和连绵的山丘,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蜿蜒通向外界。
走进监狱内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群,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却又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生气。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监控摄像头,它们像一双双无形的眼睛,时刻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视线扫过广场上正在操练的囚犯,却见他们脸上大多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他们在严格的监管下过着单调而乏味的生活,永无天日地重复着相同的劳动、用餐和休息的循环,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任何意义。
监狱外的高墙电网,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们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时值下午四点。
方照影怀里抱着一个生锈的铁盒,从重重围墙里走了出来。
唐易打了个方向盘,将车子开到了她的面前,“怎么样?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吗?”
方照影上了车,情绪不太好,“狱警说方建新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早在一年半前就假释出狱了。”
“这不是好事吗?他为什么没来找你?”
方照影摇了摇头,不说话。
唐易扫了一眼她怀里的铁盒,问“这是什么?”
方照影的手指微微收紧,“我爸出狱前忘记带走的东西。”
唐易睫羽低垂,眸中带着一丝深究,“里面是什么?”
方照影警惕地扫了他一眼,说:“还没打开看。”
唐易问:“需要我陪你一起看吗?”
方照影迟疑了一下,最终侧了侧身子,将铁盒放在车内的中央扶手箱上。
随着盖子被缓缓打开,一股陈旧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只见铁盒里面装满了泛黄的信件。
方照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是信......?”
唐易眼角下压,盯着铁盒里的信件,“你爸写的吗?还是别人寄给他的?”
方照影没有立刻回应,径自拆开其中一封信件,眼中愕然失色——
上诉人:方建新,男,1961年10月10日生,本人申请重新审查立案2002年九里镇小学六年级学生陈曦被杀一事,本人不是凶手,请求平港市人民法院撤销刑事判决。
看完之后,方照影快速拆开了其他信件,却见里面的内容和话术大多相似,都是方建新否认自己杀人的陈词。
“这些......都是我爸写的上诉书。”方照影的手指轻抚着信纸上略显生涩的笔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可是这些信没能送到法院,就被退返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方建新竟然在九里镇小学杀人案的判决结果下来之后,否认了自己认罪的供词。
而他留下的这个铁盒,直到他死后才得以重见天日。
唐易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监狱法》规定,如果判决有误,罪犯对生效的判决不服,可以提出申诉。你爸的上诉书应该会由监狱及时转递给法院,应该没有有理由退回才对。”
方照影沉声道:“大概是因为我爸在法院一审判决时主动认了罪,入狱后翻供的理由并不充分,所以狱警并没有认真对待。”
监狱就像是一个封闭式的小江湖,除了极少数冤狱者,其余的都是罪犯,有杀人的、抢劫的、诈骗的、混社会的......这些人喜欢用拳头说话,“进去了”也要混个老大做做。
以前监控不完善,监狱里谁的拳头硬谁就说了算,每一个新犯入狱免不得经历过被欺凌的阶段。
用狱警的原话来说,“那些刚进来的新犯被欺负惨了,没地方诉苦,他们就会写一两封上诉书要求法院重判,所有人都不例外。”
可是,铁盒里的上诉书何止一两封?
方建新原本不识字,他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硬是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随着这些信件被逐一打开,方照影的心再次被这些稚拙的笔迹戳中,呼吸的困顿感如同一条绞索在喉间,使得她瞬间说不出话来。
她的直觉没有出错,方建新没有杀人,九里镇杀人案的真凶另有其人!
唐易静静地坐在旁边,没有阻断方照影的动作,直到她将所有上诉书都读完,情绪也越来越复杂。
“从2002年入狱之后,我爸就开始提交上诉,几乎每隔一个月就会往外寄出一封信。”方照影对比着信封上的日期,“可是到了2008年之后,他就停笔了。”
“2008年?”唐易眉宇紧皱,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追问:“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出的?”
方照影翻找了一下,拿出了方建新写的最后一封信,“是2008年11月13日。”
车内的气氛凝重,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两人的目光不时交汇,却又迅速避开,大抵是都需要足够的空间去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
隔了好久,唐易突然打破沉默:“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方照影眼底的情绪几乎快要喷薄而出,“我要揭开九里镇小学杀人案背后的真相,还我爸一个清白。”
不管是私利作祟,还是为了趋近真相,迟来的正义也大过非正义,作恶者必须得到制裁。
唐易手指紧握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出山道,“口供是导致冤假错案的主要原因,你爸很有可能掌握了翻供的证据,所以触动了凶手的利益。”
方照影眉头紧锁,心中的疑团纷乱如麻,“我至今都不知道当年我爸为什么会认罪,而且那桩旧案的卷宗存放在市局刑侦大队,我没有权限去调查。”
方照影三番四次地参加国考招警,为的就是进入市局调查旧案,可惜无数次被政审拦在了刑侦大队的门外。
这几乎已经成了死局。
唐易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建议道:“那就先从你爸的死因查起。”
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方照影记忆深处的一扇门,她不禁回想起方建新出事那晚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她记得那辆肇事汽车的车型,记得凶手的身形和动作,以及那双藏在青蛙头套下的眼睛。
方照影眸色加深,声音冷了几分:“我爸提前一年出狱却没有来找我和奶奶,一个月前他却突然回到了九里镇,他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回来,一定有特别的原因。而且李小婉和我爸被害的时间挨得那么近,他们之间绝对有什么联系——”
想到这里,方照影下意识将心里的结论说了出来:“杀害他们的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甚至凶手还和十六年前的旧案有关系。”
话音刚落,车子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方照影手里的铁盒一个没拿稳,滑到了车座脚下,铁盒里的信件散了一地。
唐易快速打了个方向盘,“好像是车轮碾到了落石,山道危险,你坐稳一点。”
方照影轻“嗯”一声,正想着弯腰去捡散落的信件,目光突然扫到铁盒盖子的内部,黏着一个小小的发卡,瞬间停滞了片刻。
唐易注意到了方照影的反常,开口道:“怎么了?”
方照影恍若未闻,没有回话,径自捡起了那枚发卡,握在手心里仔细翻看。
这枚发卡明显是十几年前的款式,印着一个粉色的HelloKitty头像,亚克力表面的彩漆被盘得褪了色,HelloKitty的面部变得模糊不清,而发卡的金属部分也已经生了锈。
唐易扫了一眼,突然开口问:“这东西有问题吗?”
方照影低着头,嘴里衔着一丝诧异:“这发卡不是我的。”
唐易又看了一眼,“不是你的,那你爸为什么要留着它?”
方照影闭口不语,她将发卡紧紧握在手里,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不安起来。
......
几个小时之后,唐易将方照影送回了九里镇。
方照影目送着越野车离开视野,没有片刻停留,她慌忙跑进单元楼,推开家门直奔卧室,锁上了房门。
卧室的床底下安放着一个老旧的皮箱,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方照影蹲下身子,费力地将皮箱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皮箱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皮箱,里面装满了她儿时的记忆和珍藏。
方照影在皮箱中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枚发卡——
那是她十岁生日,方建新送给她的礼物。
紧接着,她几乎颤抖着手,拿出了方建新遗物里的发卡仔细对比。
果然是一模一样的款式。
但是两个发卡上面的划痕和磨损程度却截然不同,方建新遗物里发现的那枚发卡褪色程度更大,应该是被他反复拿在手里盘摸才掉了色。
为什么会有两个发卡?为什么方建新会保留一个不属于她的发卡?难道这个发卡和九里镇小学杀人案有关吗?
方照影合上双眼,想平静一下突如其来的思绪,驱散脑海里的滚滚猜疑。
然而疑团一个接着一个浮现眼前,被掩埋的真相又好似迷雾,一层接着一层笼罩心头。
让人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也辨不明是非曲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