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镇辖区内,短短半个月内接连死了两个人。
镇上的居民们彼此之间开始相互告诫,尽量不要单独外出。特别是这几日还没到晚上八点,街道两旁的店铺就已经早早关门歇业,那些爱玩的孩子也不敢在街头巷尾闲逛。
九里镇派出所更是加大了巡逻力度,确保死人的事情不会闹大。
尽管如此,谣言和讹传还是在镇上蔓延开来。
“真的是越传越离谱,案子还在调查中,群众倒是先把谣传坐实了,甚至还说是十六年前的冤魂索命来了。”李娜开车穿过小半个九里镇,一路来到李小婉家小区楼下。
坐在副驾驶的方照影合着眼,隔了两秒,突然开口问:“谁把两个案子是同一个凶手的消息传出来的?”
“谁知道呢?估计咱们派出所里有内鬼吧。”李娜解开安全带,转头看向方照影,发现她的眼睛已经睁开,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见她没有反应,李娜下意识把音量放得轻了一些,“说句不好听的,虽然两个案子发生在我们辖区,但是案子的调查权被市局收去了,就连张宁也是以‘协助’的名义过去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个辅助。谁敢把案情随意往外说,这种敏感案件更不可能泄露半点风声,除非那人是想引起群众恐慌、扰乱警方视野。”
一番话说完,方照影却不发一言,匆匆下了车。
李娜见状,忙从后座取出了一个果篮,和方照影的视线对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腿,朝着单元楼走去。
李小婉家住在4楼,小区建得比较早,没有电梯。
等两人爬上楼的时候,发现门前的花圈还没撤走,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烧纸余味。
李娜轻轻叩响门铃,隔了一会儿,只见门上的猫眼透了光,方照影下意识侧身避了避。
门很快被打开,露出了蒋文英憔悴的面容,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李娜,你怎么来了?”刚一抬眼,蒋文英浑浊的视线霎时顿了顿,却见李娜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正是方照影。
李娜见状,抢话道:“阿姨,我们是来吊唁李小婉的,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说着,她双手托着果篮递给蒋文英,这举动看着不刻意,却又恰恰好堵住了门锁的位置。
蒋文英只好侧身让两人进屋,保留了该有的体面,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们能来。”
屋内的布置有些凌乱,显然是因为李小婉的突然离世而措手不及。
厅里有一整面墙柜,放着李小婉各个年龄段的照片,从学校的荣誉到各种竞赛的奖杯,几乎记录着李小婉的大半个人生。
接亲那天,方照影没有留意到这面墙柜,如今看来却觉得十分感慨——
李小婉常说她妈妈掌控欲强,几乎事无巨细地安排了她生活中的所有决定。穿什么样的衣服、上哪里的学校、交什么样的朋友,小到吃喝拉撒睡,大到人生选择,蒋文英都已经帮她安排好了。
方照影还记得那天在光喜婚纱馆,李小婉看似轻描淡写地说:“我考去上海念书、跟苏昊结婚,其实都是为了试图摆脱我妈的控制。我以为只要自己不回平港、不接她的电话,就能逃出这个家。结果,我妈居然跑到上海来堵我,还老是趁着我不在,偷看我的手机......说句不好听的话,她一边给我吸氧,一边给我做人工呼吸,甚至向上天祷告,但就是不肯把掐着我脖子的手松一松,你说好不好笑?”
想到这里,方照影缓缓走向墙柜中央摆放的灵位前,那里放着李小婉的遗像,是一张精修过的单人婚纱写真照片。
蒋文英轻轻放下果篮,默默站在方照影的身后,径自说道:“本来小婉邀请你和方建新来参加她的婚礼,我是说什么也不同意的。但是你知道吗?小婉竟然为了你,头一回不听我的话!她说要是你们不能来,她就不结婚了。我千想万想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你?结果倒好,你们竟然把她的婚礼弄成了一个笑话!”
听完这番话,李娜自然而然地隐了身。
方照影侧眸,用余光扫了一眼蒋文英,却见她伸手取下了墙柜角落里的一张照片。
“后来......我在收拾小婉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合照,我都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拍的。”
方照影走近,往照片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在画面中凝固——
那是一张褪色的旧照片,上面是14岁的李小婉和14岁的自己。
记忆跌入旧照片,又没入看似平静的心海,不断翻转,将方照影带回了14岁的夏天。
那时的阳光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明媚,空气中也弥漫着青春特有的酸青梅味。
那天,方照影和李小婉背着家里人,乘坐1块钱直达市区的715路公交车,走出了生活过十四年的九里镇。
公交车缓缓驶出九里镇,穿过熟悉的街道,逐渐远离了那些日复一日的风景。
车窗外的事物如电影胶片般一帧帧掠过,从宁静的田野到热闹的市集,再到远处层层迭起的楼房,每一幕都像是在为她们的青春加冕。
公交车整整摇晃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了市区。
方照影和李小婉就像两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雏鸟儿,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她们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站在一栋红盘小区的住宅楼下,傻傻地往上数着楼层。
李小婉仰着头,泰然自若地胡说:“我以后一定会赚很多很多钱,买下这栋楼里的两套房子,不是婆家,也不是娘家,而是自己的家。其中一套给自己,另外一套就送给你,我们做邻居好不好?”
还没得到回应,李小婉又补了一句:“照影,你觉得我们住在第几层比较好?”
方照影随口说:“随便哪一层都行,要是高一点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看见天空了。”
李小婉满脸憧憬,说:“好!今年我们都是十四岁,那我们就买十四楼吧!”
听罢,方照影并没有当真,毕竟做梦和许愿不用花钱,说说罢了,没有益处,也没有害处。
......
那么,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呢?
方照影还记得那天她和李小婉在市区乱逛,闯进了一家化妆品店,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试用品。
那个年纪的女孩对化妆品也就是图个新鲜好玩,根本没什么概念。可是李小婉不一样,她比别的女孩更加早熟,天生就爱臭美。
她仰着小脸,抓起一支口红就像淘到了宝贝似的:“照影,我们来化妆吧!”
结果可想而知,两人的脸最后都被涂成了调色盘,眼线画得也跟蜘蛛网似的,又滑稽又可笑。
小时候,方照影总是被方建新灌输“内在美”的观念,他总是说:好看的皮囊不难找,难得的是一副好看的皮囊下面,还有一颗要好的良心。
直到看见李小婉那张精致的脸就算被画得乱七八糟,也还是别具一格的养眼,方照影才知道方建新说错了,“好看的皮囊”其实特别难找。
方照影也是出了社会才知道,好看的皮囊也是一种财富,是老天爷赏饭吃。
漂亮的小孩总是被人抱、被人夸,好看的皮囊在哪里都好用,无时无刻。
大城市如此,小城市更是如此。
人们总是虚伪地说“好看当不了饭吃”,实际上大家一个个都争着抢着用金箔纸来包装自己。不管内里如何污秽,只要外在光鲜美丽,人们都不会在意或问津他们的阴暗面。
若灵魂丰盈,好看的皮囊就是加分;若灵魂贫瘠,好看的皮囊则是死局。
李小婉十分在意自己的皮囊,要好看、要漂亮、要与众不同,还要和方照影比比,究竟谁的化妆技术更好。
论到最后,分不出结果,李小婉竟然大着胆子去找店主阿姨来选美。
方照影原以为会挨一顿骂,不料店主阿姨非但没有责怪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小丫头,反而还乐呵呵地给她们拍了一张照片,对她们说:“等你们长大了,你们就知道谁更好看了~”
回家的路上,方照影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却听见李小婉附在她耳边低声说:“照影,我不想长大,也不想回家......我们一起逃走吧......”
方照影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没睁开,随口说了一句:“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家中一盏灯。”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有回家的路,是闭着眼睛就能走到底的......”方照影停顿了一下,反问:“你为什么不想回家?”
那时,方照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李小婉执着于离开家,为什么李小婉会说:“我不喜欢我爸妈,就连我自己,我也讨厌。要是能快点逃出这个家就好了......照影,其实我很羡慕你,你那么自由......”
李小婉也无法明白,明明自己理所当然就能拥有的东西,放在方照影的身上,却是每一样都那么难得。
那个时候方建新刚刚入狱没几年,方照影的生活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而李小婉尚且有个完整的家,这恰恰就是方照影最羡慕的。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就像那些逝去的时光,将方照影从回忆中剥离了出来。
她轻轻翻开旧照片的背面,却见白底的相纸上字迹稚幼地写着一行字——
我们都在努力走出去。
原生家庭就像是一件半干不湿的衣服,脱掉不易,烘干更难。
十余年过去了,李小婉最终还是没能逃出这个家,而方照影也还是没能走出“杀人犯女儿”的阴影,两人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
而在这个故事里,唯一改变的是:从九里镇直达市区的715路公交车,从1块钱涨到了2块钱。
......
“小婉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朋友。”蒋文英开口这样说。
方照影呼吸一滞,单单是一句话就已经激得她眼眶发酸,“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杀害李小婉的凶手,让她安心离开。”
这句话刚出口,蒋文英的表情瞬间失措了几秒,“你帮不了小婉,也不用去帮她。”
见了蒋文英的反应,方照影眸色渐深,试探着问:“阿姨,你不想知道真相吗?是谁杀了小婉,又为什么要杀她——”
话没说完,蒋文英便扬着嗓子打断,执意强调道:“真相不重要,这些对小婉来说都不重要!如今你在这里装伟大,以为说几句话就能改变事实吗?小婉已经死了,你们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方照影就像被掐住了脖子,说不出来。
李娜察觉到气氛压抑下来,适时扯开话题,问道:“阿姨,我看这墙上放了好多奖状,都是李小婉得来的吗?”
蒋文英转过身,舒了口气,应道:“是的。小婉从小就聪明懂事,考试门门都是第一名,做什么事情都让人省心......每次她拿了奖、考了第一名,我都会把她的成绩裱起来,现在也装上满满一墙了。”
方照影站在原地,视线扫过柜子里的各种奖状,似是找到了什么线索,故而问道:“为什么没有李小婉上小学时的奖状?”
闻言,蒋文英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被戳穿般的难堪,遮遮掩掩地说:“那些奖状......都被小婉她爸扔掉了。”
李娜不解,问:“为什么要扔掉?”
提到原因,蒋文英恢复了一些理直气壮,强势道:“因为丢掉的那些奖状全都是二等奖,要不是拿了第一名,那第二名的奖状不就只是个安慰品,根本没什么好留着的。说到底,大家伙都只盯着第一名看,谁会去在乎第二名是谁呢?”
听完蒋文英的解释,李娜和方照影瞬间噤了声。
不用直说,她们都能听明白,扔掉奖状的人不是李小婉的爸爸,而是蒋文英本人。
方照影微微皱眉,她的目光在蒋文英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后悔的、惭愧的、敏感的,或是其他关于母爱的线索——
不过,她失败了。
“阿姨,你不觉得这样对李小婉来说很不公平吗?她不想活在任何人给她安排的人生里,她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想做的事情,她需要被尊重和认可,无论是第一名还是第二名。”
蒋文英冷哼一声:“你才吃了几年米饭,又怎么会了解我的苦心?你以为你的人生大道理会比我的还好吗?这么多年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小婉拉扯大,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我有哪一点做的不好?”
空气再次变得窒息起来。
李娜适时缓和气氛,连忙将蒋文英扯到沙发上坐下,“阿姨,你消消气,我们没说你不好。”
说完,李娜又朝着方照影暗示了一眼,劝她别再刺激蒋文英的情绪。
方照影默了半晌,只好作罢。
她走到一边,视线再次落在照片墙缓缓游走,最终定格在一张高中毕业照上。
照片中,李小婉嘴角挂着招牌式的笑,站在她右后方的是个身材精瘦的男生,男生的眼神穿越人群,含情而专注地落在了李小婉身上。
再一细看,两人的脖子上竟然挂着同款的银质项链。
方照影冷不丁地回想起来,那天她在光喜婚纱店碰见李小婉的时候,李小婉颈间佩戴的正是这条项链。
下一秒,方照影立刻开始对照着毕业照底下的名字,一行一行地寻找着那个男生的身份——
“阿姨,你认识周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