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照影开了灯,将唐易扶到椅子上坐下,勉强挤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
“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没想到会是你......不过,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唐易卷起裤腿,看着破了一层皮的膝盖,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几天我找不到你人,发消息给你也没回。我怕你出事,所以来你家找人,结果前脚刚进来,就挨了你一顿打。”
方照影转头去药箱里取出了酒精棉,一声不吭地替他消毒。
唐易忍着疼,终于找到机会问:“为什么不回我消息,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不开心了?哪怕给个提示也好。”
许久,方照影解释道:“这几天太忙了,忘了回。”
唐易不信她的解释,直截了当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最近九里镇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谣言,是因为我嘴巴没把门给说出去了?”
方照影头也没抬,一时语塞。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面,眼底深埋着复杂的情绪。
方照影心里清楚,没有证据就产生怀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但是最近关于这两桩案件的流言蜚语突然就在九里镇传开了,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唐易的关系。
还是那句话,没有人会频繁对他人示好,除非他别有所图。
于是方照影借着由头,想要避开唐易,却不想他竟然主动找上了门。
与此同时,唐易看出了方照影的为难,也不再多说话。
整个屋子里安静了了几秒,方照影突然从怅然中转醒:“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密码?谁给你开的门?”
唐易被她的话点醒,愕然道:“我来的时候,门就是开着的。”
方照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腾地起身,意识到了一件不好的事实——
“糟了,我奶奶不见了。”
......
方老太太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刚确诊那年的病情还好,有时还算清醒,能够独自上街溜达。
后来病重之后,方老太太时常忘记回家的路。而方照影每次为了寻找走失的奶奶,总会耗费不少精力。
有时候在派出所值班期间,方照影还会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告诉她方老太太又在哪里闯祸了,譬如买了东西不结账、拿别人晒在院子里的被子当披风甩......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后来,方照影为了让方老太太安心待在家里,不再出去闯祸,给家门换了一把能从外面反锁的密码锁。
方照影每次出门都会确认自己有没有把门反锁,独独今早出门的时候忘记了锁门。
方照影和唐易从晚上找到白天,翻遍了整个九里镇,都没能找到方老太太。
最初的提心吊胆过去之后,就只剩下了焦躁。
早上五点半。
方照影拿着手电筒,蹲在路边喘了口气,初升的晨光洒在她疲惫的脸上,“我们已经找遍了奶奶常去的地方,她还会去哪呢?”
唐易宽慰道:“你先别着急,仔细想想奶奶失踪前的细节,譬如她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许有被忽略掉的地方。”
方照影闭上眼睛细想,“最近奶奶病情还可以,没有发脾气,也没有瞎折腾......但这几天,她总是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了,还拉着我跑到阳台上去数太阳......”
“数太阳?”唐易眉峰挺直,问道:“太阳只有一个,为什么要数?”
“太阳可能指代的是其他东西。”方照影回忆着方老太太的异常,“她数太阳的时候,看的不是天,而是阳台夹缝里的杂草......”
想到这里,方照影突然打了个激灵,“对了,还有一个地方,我们还没找过。”
“什么地方?”
“殡仪馆。”话音刚落,方照影和唐易便迈开步子,一齐往殡仪馆的方向奔去。
九里镇殡仪馆的告别厅内,光线昏沉,异常冷清。
大厅中央,方建新的遗体陈放在棺材内。
方老太太拄着拐,静静地斜靠在灵台前,手里拿着帕子给方建新的遗体擦身,嘴里小声嘟囔着:“一尺不过七来年喝稀稀,一尺七寸五来年白受苦。一尺八寸整来年好光景,一尺又有九来年家家有......”
方照影踏进门厅,在看到方老太太安然无恙的瞬间,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奶奶,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哼,你哩以为瞒得过吾?”方老太太睨了一眼方照影,嘴角向下绷着:“吾年纪老了,但勿有傻!建新出了事,你哩以为否告诉吾就太平哩?”
方照影快步上前,扶住方老太太微微颤抖的手臂,轻声说:“奶奶,但你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出来,真的把我急坏了......”
方老太太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建新是从吾肚皮里出来哩,现在人没了,吾伊个心里空落落的,则有过来伊里才帼得离他近点......”
说着,她的眼神又一次落在了那具静静躺在棺材里的遗体上,脸上浮现出一抹罕见的悲戚。
大多数时候,方老太太都是凶巴巴的样子,她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方建新年轻的时候没少挨过她的打。
而这个时候,她的眼底却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和脆弱。
方照影辨不清方老太太现在是正常的,还是犯病的,只听方老太太嘴里依旧小声嘟囔着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一尺不过七来年喝稀稀,一尺七寸五来年白受苦……”
方照影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奶奶,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方老太太抹了把脸,眼眶里落下泪来,答非所问地念叨着:“冬节要到咯,又到数太阳的日子了......”
在瞬间的恍惚过后,方照影看着方老太太用颤抖的手轻轻抚过棺材的每一寸木纹,仿佛在抚摸着方建新的脸,感受着他最后的温度。
“吾独个送他最后伊程,你哩先出去等吧。”
话音落下,方照影和站在门边的唐易一致看向了方老太太,不约而同地默默退出了告别厅,留给她一些私人的空间。
方照影知道方老太太有秘密,但她猜不透。
此时,太阳从东方徐徐升起,天际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橙红,晨光穿透薄雾,洒在露珠闪烁的草地上。
方照影坐在檐廊外的长椅上,唐易半蹲在她脚边抽烟,混合着广播里传来的丧乐声,他那浅淡而微微失真的嗓音钻进了她的耳道里——
“你有仔细观察过杂草吗?”
方照影用余光看着他:“什么意思?”
唐易垂着眸子,用指尖碰了碰花坛里的杂草,说:“你看这些缝隙里的小植物,就算在被人类占据的地盘上也能活得很好。换种角度看就会发现,这些杂草其实是植物中的先行者。只要地面、墙缝里稍微有点空隙,它们就会冒出头来......”
方照影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脚下的石缝里冒出头的杂草,默了片刻,接话道:“这些杂草从来没有抱怨过人类侵占了它们的领地,也从不畏惧坚硬的钢筋水泥。它们不需要任何照料,就可以自由生长,它们其实比我们更加强大。”
“可是从人类的视角出发,杂草大多看着碍眼,需要定期修剪它们。因此很多杂草就这样冲破人类的标准,在这个世界上救自己千千万万次,铮铮劲草,绝不服输。”说着,唐易伸手摘下了一根兔尾草递给方照影。
“你摘它做什么?”方照影蹙了蹙眉。
唐易说:“兔尾草是禾本科植物,和我们常吃的五谷是近亲。它的种子在成熟后会自然开裂,风一吹就能传粉播种,你可以试试带着它的种子,去更远的地方。”
听完,方照影接过唐易手中的兔尾草,动作不自觉地变得轻柔而虔诚。
她鼓起腮帮,对着那株植物上的细小种子用力吹了一口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也洒在那随风而逝的小生命上。
“这些植物在缝补世界的伤痕,而太阳也在包容它们野蛮生长。”唐易分享着自己的理解,“也许,数太阳的意义就在于生命。只要翻过这道坎,你就会发现每一天的阳光,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充满希望,连一株野草都能给人带来欢喜。”
话音刚落,刚好有阵风吹过来,方照影静下来感受,隐约触及到了那股温柔的、迟钝的、厚重的,与大自然血脉相连的暖意。
每个人心里的“太阳”都有不同的意义。
直到数年之后的一个闲暇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方老太太斑驳的白发上,她才无意间与方照影提起了她心里的那颗“太阳”——
冬至日那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的白昼就短到了头。
老一辈的人就会在这一天,拿着尺子去量太阳投在地上的影子,通过影子的长短,就能猜到来年庄稼的收成如何。
每一寸“太阳”的长度,都承载着每一个务农人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祈愿。
“一尺不过七来年喝稀稀,一尺七寸五来年白受苦。一尺八寸整来年好光景,一尺又有九来年家家有。”
这个口诀由方家太姥爷传给了方老太太,又由方老太太传给了方建新。
子承父业,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出路,每一寸土地都有它的故事,每一寸生长都有它的价值。
方照影没见过方家太姥爷,因为太姥爷在她出生之前就过世了。
不过,方建新和方老太太都很少回忆太姥爷,他们只说太姥爷是个旧社会里实打实的庄稼汉,他一辈子都扑在了这片土地上。
方建新出生的那年,全国范围内经历了特大自然灾害,几乎颗粒无收。农村很多壮劳力都去北上大炼钢铁,田里人手不够,很多庄稼直接烂在地里......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一家人全靠这点粮食过日子,吃不饱就上山挖野草,野草没了就吃树皮,树皮煮烂了也啃不动......最后,太姥爷为了养活子孙后辈,死在了这片土地上。
方照影永远也无法明白,父辈们究竟是在怎样一种特殊而复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特殊到让他们的人生轨迹对于后辈来说,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参考价值。
方建新去世的时候,也不过五十七岁。
而他的人生却横跨了三个时代,他出生的那年,正值国家经历了长达数年的大饥荒,国民经济陷入严重困难,家家户户几乎是在饥饿和困苦中度日;他的少年时期,南方的农村依旧笼罩在计划经济的阴影之下,手电筒是难得的电器奢侈品,区区一束微弱的光,却照亮了那个时代的无奈与渴望;而他人生中错失的十六年,科技和网络如一日千丈般高速发展,可他终是没能乘上时代的快车,在重刑犯监狱里度过了余生......
方照影没吃过的苦,被方建新吃了;方照影享过的福,方建新也没机会享了。
直到在方建新下葬的这天,方照影才明白了方建新赋予她的意义——
太阳照常升起,原来她,就是方建新的出路。
照影,照影,去照亮那些被黑暗和阴影盖住的地方,让那些被忽略、被忘在脑后的声音再重新被人听见。
她得替方建新,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耳边仿佛传来了遥远的丧乐和呼喊——
亲爱的小影,往后的生活。
祝你铮铮,祝你光明。
祝你找到出路,祝你扎根大地挺直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