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2020年春,上海瑞金医院。
方照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像从迷雾中慢慢透出,逐渐变得清晰。
病房外,护士激动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微开的门缝传来:“快去通知主任,136号床的病人醒了!”
“真的假的?那不是个昏迷了两年的植物人么?!竟然还能醒过来?”
“真不知道该说她是命大,还是意志力强,都被炸药伤成了那副模样......”
“嘘!病人家属过来了,别说了——”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匆匆赶来。
衣物窸窣,脚步声逐渐走近,方照影却没有动静。
多年卧床,肌肉几乎萎缩的她已经无法凭借自身的力量下床,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仅有的一小米阳光。
片刻后,病房门被推开,来人快步走到床边,伴随着一声微颤的呼唤——
“小影,你醒了!”
方照影努力转动眼珠,将视线定格在那个久违的面孔上。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唐易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勾勒出他稍显分明的面部轮廓。
他的身形似乎消瘦了许多,下颌线变得更加锐利,头发也变长了,刘海温柔地覆着他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视线往下,她便看到了他未曾来得及修理的青色下巴,带着一丝野性和成熟。
唐易将刚打满的热水壶搁在柜子上,转身坐在床边,晨起的嗓音还有些暗哑,“可以开口说话吗?”
“嗯......”方照影喉咙里发出了一道干涩的声音,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
一瞬间,恍如隔世。
过往的危机就像昨日历历在目,诸多隐秘的情意也只能深藏心底。
方照影也是后来才知道,两年前废工厂爆炸发生时,一块金属碎片穿透了她的后脑,引发了严重的颅内感染。
虽然经过了三天的紧急手术和长时间的治疗,保住了一条命,但她还是成了植物人。
在这将近两年的昏迷中,方照影好像做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整个人处于持续觉醒而无意识状态,她能听到周围的声音,却怎么也无法睁开双眼。
方照影每天都能听到唐易在她耳边说话,却无法给予他回应“我饿了”、“我好疼”、“谢谢”或是“我爱你”诸如此类的话,只能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
一个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的身体。
被困在深渊里的日子尤其难熬,她无法清楚地分辨时间、白天和黑夜,只能依靠唐易说话的频率,猜测是否又过去了一天。
一天又一天,方照影害怕自己不会再醒来......甚至,她开始期待死亡来临的最后解脱。
直到方照影的意识逐渐恢复,她才终于想起了唐易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你身处梦魇的时候,对抗往往比逃避更有效。
陷入回忆里的思绪突然被打断,待到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方照影才缓过神来。
“在看什么?”唐易低下头,眼神里几乎无法自制地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庆幸。
“以前没发现......你有胡茬呢。”方照影缓缓开口,费力抬起手摸了摸他的下巴,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她的手指,别样的触感让她不禁再三摩挲。
唐易身子颤抖了一下,没说话,脸颊却顺着她手的方向凑近了一些。
方照影能感受到指尖上传来的温度和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号了?”方照影轻吞慢吐地问。
唐易快速回应她的疑问,“2020年3月30号,农历三月初七。”
听完,方照影深陷的眼窝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晦暗,“唐易......我想回家。”
“好,我带你回家。”唐易十分自然地握住了方照影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像是带着电流,紧紧将她的手包裹在内,“我们回家。”
......
“身体各项机能基本都在正常水平,稍微有点缺铁性贫血,不过也没什么大碍。”
“出院之后,还是要帮助患者多做一些康复训练,有助于她的整体恢复。”
“最好密切关注患者的情绪变化和睡眠质量,叮嘱患者近期不要用脑过度、激烈运动,床上的那种也不行。另外,记得定期复查,确保颅内感染没有进一步恶化。”
主任医生一边开单子,一边朝着唐易说:“家属去缴一下住院费,下午就可以安排出院了。”
“好,我清楚了。”唐易接过结款单,将方照影扶到了轮椅上。
两道视线相撞,他有些讪讪地别过眼,柔声道:“我先去缴费,你在这稍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随着病房门慢慢合上,空气里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温热和暧昧。
主任医生守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方照影,“你未婚夫对你还真不错啊,这两年天天按时按点帮你翻身、擦背、促醒,有些护工做的都未必有他全面。”
“他......”
——不是我的未婚夫。
方照影眼底泛出细微的波澜,后半截话就像被堵住了一样,改口说:“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
当年要不是唐易冲进废工厂,将她从阎王手里拉了回来,她今天指不定已经到哪里去投胎了。
主任医生对方照影的事情多少知道点,不由得叹了口气:“干公安这行,特别是派出所的警察,那真是最提心吊胆的。刑警出去逮人都是全副武装,心里有底的,对方什么货色也摸得差不多。可派出所的民警就两个辅警跟着,出门碰上的那是什么人都有。上回我们医院还救了一个挨了十几刀的民警,听说人一进门,撞上了四个刚吸了白粉的混混,同组的辅警当场就没了。”
听罢,方照影垂着眼帘,鸦羽般的长睫投落下一片浅影,“医生,我的身体还能完全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吗?”
主任医生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缓缓回答道:“你呢,养个大半年,恢复到正常行动应该是没问题的。但要是想再回去当警察,可得再认真考虑考虑……我不是说不行,只是肯定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
......
夜幕初降,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如同繁星点缀在黑色的天幕上。
一辆奥迪A4驶出了外环,城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了脑后。
方照影坐在副驾驶座,双眸微微失焦,耳边同时响起了车载音响里的歌声。
那是一首老歌,曲调迤逦,像羽翼、像晚霞、像金色的余晖,像撕开面具的伪装者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Letmebeahypocriteagain
Iwillbegonebeforelong
IknowImwrong
NomatterhowfarIgo,theyfindmeout
Iwishtheguststookawaymygloom
“这首歌叫《SacredPySecretPce》,你觉得好听吗?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就切一首歌。”
唐易的声音穿透了方照影心中混沌的迷雾,将她从迷失中唤醒,视线渐渐聚焦,眼前的景象也由模糊变得具体。
方照影淡淡道:“还好,就听这个吧。”
车内的光线昏暗,从玻璃窗打进来的暮色,勉强照亮了唐易的半张脸。
三分随意的碎发贴着他的眉眼,柔和的侧脸上逼出淡淡的嫣色,“当年你受伤之后,我把你从平港转院到了上海,医院要求家属填表,我只好擅作主张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方照影轻“嗯”一声,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唐易,“你怎么换车了?”
唐易波澜不惊地回道:“我把之前那辆车卖了,换了个不限行的车牌。”
听罢,方照影没来由觉得自己亏欠了唐易。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即便现在除了行动不便没有任何异常,但后续康复护理肯定还会消耗大量的金钱和时间。
如同废人的她,对于身边人来说,毫无益处,只是累赘。
想到这里,她稍稍低下头,牵唇道:“这两年,多谢你照顾我,我会还你钱的。”
唐易默了片刻,递来的视线耐人寻味,“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个爱计较的小气鬼吗?那点钱不算什么,也不用你来还。”
夜色深沉,让人有一种想要逃离现实的虚幻感。
默了片刻,方照影缓缓问:“我们,现在要去哪?”
“回家,回我们在上海的家。”唐易脑袋稍稍一偏,补充道:“你受伤之后,我就把你奶奶也接到了上海,方便同时照顾你们。”
方照影眼底的情绪慢慢变浓,直至完全掩去隐匿在深处的潮涌,方才开口:“过段时间等我行动方便后,我就带奶奶回平港,不会再影响你的生活了——”
唐易打断了她的话,下颌线止不住地紧绷,沉声道:“你就这么着急,想要跟我撇清关系吗?”
方照影哽住,“我是怕......会打扰到你的家人。”
唐易眼底无端露出一丝落寞,“我家没有其他人。我爸走得早,我妈是无国界医生,几年前她加入了一个阿富汗的救援项目,一年到头都回不来几趟。你就安心在我家住下,全当发发善心,陪陪我这个留守儿童吧。”
方照影没有上帝视角,不知道唐易这两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有没有想过要是她再也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面对一个无法醒来的植物人,他有没有想过放弃她,去重新找一个爱人会更好?
成年人的爱情,不过是由色产生欲,由欲产生爱。
她没有过硬的皮相、没有完好的家庭,现在连身体都有残缺,他为什么还能对她这般好?
唐易似乎读懂了方照影的沉默,强烈的预感迫使他开口:“心动是本能,忠诚是选择。”
“什么?”方照影一愣。
唐易解释道:“方照影,我想成为你的依靠,而不是你强加给自己的亏欠。我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逼我,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压力,也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请你把我当作家人,好不好?”
两年的时间,足以让周围的环境物是人非。
但在这一瞬间,方照影看着身边的唐易,却觉得他一点也没变,他的眼神、气质、谈吐以及骨子里的温柔依旧如故。
方照影扭过头,暗暗抹干了眼角的泪痕。
隔了半晌,她扯开话题问:“后来......那桩案子怎么样了?”
唐易动作一滞,没有立刻给到回答。
少顷,他眉眼微弯,看似眼里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张宁升了职,被上级调到市局刑侦大队工作。张家阿爷的手术也很成功,胜在他心态好,肿瘤基本消失,没有继续扩散。去年,张宁和李娜结了婚,他们感情很好,正在备孕,说是想争取明年生个牛宝宝......”
“我不是想听这些。”方照影肃然打断道。
唐易收敛笑意,默了少许,才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去年年底我向平港市人民法院提交诉讼材料,法院重新开庭审理了九里镇小学杀人案,宣判你爸无罪。过不了多久,国家赔偿就能批下来了......”
方照影再次截断了他的话,直接问:“吴杰抓到了吗?案子结了吗?”
唐易眉峰轻蹙,声音也凉了一截,“吴杰在逃,还没有归案。”
方照影追问:“那为什么法院重新审理了我爸的旧案?”
“你忘了吗?吴杰说那桩旧案的真凶是李小婉。”唐易长话短说:“我把录音笔给了张宁,张宁转交给了专案组,警方当天就在吴杰的出租屋里搜到了勒索金。蒋文英也坦白了自己注销的那个手机号里,保存着李小婉和吴杰之间长达十年的转账往来记录。最重要的是,当年审讯你爸的司法人员也承认了自己诱供不当、逼签认罪书的行为。”
方照影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说:“可是吴杰的供词明明还有很多疑点,不足以证明就是他杀了李小婉,而且涉案车辆的后备箱里还有——”
“我知道。”唐易不笑的时候,隔阂感很强,“但是吴杰有重大作案嫌疑,他还自制炸药伤害公安警察。不管是哪一条罪名拎出来,都够他去死千次万次了。”
此时的他,这种感觉更加强烈,眉眼间的锋利感也像加了倍。
方照影顿了顿,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两年前废工厂爆炸前的场景,加重语气道:“不,不是这样的......吴杰不是真凶,你们冤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