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照影站在房的落地窗前,出神地望着房外的露天小阳台被密集的雨珠覆盖。
外面乌云密布,雷电在云层中肆意穿梭,偶尔照亮黑暗诡谲的海面,可见海浪在雨中翻滚,激起层层白沫。
唐易拉上了窗帘,转身走到方照影面前,抬手抚上她的耳际,“我们说悄悄话,就不要让其他人听墙角了吧?”
方照影猝不及防地被他摘下了微型通讯器放在一旁,她皱了皱眉,试图理清眼前的局势——
她自然也不希望江涛知道她擅离职守,所以通讯器早在进门之前就被她暂时关闭了。
方照影抬眼看向唐易,眼神中带着几分戒备和质问:“我们长话短说吧,你上船准备做什么?”
唐易轻轻一笑,“小没良心的,这么久没见,你都不想我吗?上来就急着想知道我准备做什么,是担心我会对你们的工作构成威胁吗?”
他明知方照影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却还是故意放缓了语速,似乎是在拖延时间。
方照影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喜欢这种被操纵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她信任的人,“唐易,我可以容许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任何不伤害自己的事情,但是你现在逼得太紧了。你知不知道李迟贺是毒贩的马仔,你做这些事情是在帮毒贩、是在跟我为敌,你知道么?”
“李迟贺?他做了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做什么惹你不开心了?”唐易的目光在方照影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方照影讨厌极了唐易这种看淡一切、轻描淡写的态度,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迟贺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你可以把自己摘干净,我不管。但你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游轮上?”
为什么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她,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在他消失的这几天里,方照影试图将精力全部投入工作中,尝试着再一次做自己,试图洗刷掉脑海里排列组合的习惯。
可当她半夜梦醒时分,发现枕边空空如也。
她越想剥离掉记忆里的习惯,却处处昭示着自己已经离不开眼前的这个男人。
唐易什么也没有解释,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无糖可乐递给方照影,“先喝点东西,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聊。”
“不需要。”方照影没有伸手去接,她屏住呼吸,却还是闻到了唐易身上传来熟悉的香味。
她果断地侧首,目光掠过房标间内的那两张单床——
两张床上显然都有人坐过的痕迹。
除了唐易之外,另一个人恐怕刚来过不久。
“唐易,你不是一个人登船的吧?李迟贺也在这艘游轮上,是你帮了他对不对?”方照影不加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她希望唐易能够对她坦诚一切。
从最大的可能性上来说,李迟贺给警方提供了爱达号出海的信息,为的就是让警方关注到这艘游轮的动向——
第一天,爱达号将从平港湾出发抵达新加坡,第三天中午抵达新加坡,游将有一天半时间离船游玩,次日晚餐后前往滨海湾国际邮轮码头前往马来西亚槟城,第六至七天抵达泰国普吉岛入住。在这最关键的两天一夜里,游轮将停靠在泰国境内,恰恰是最容易偷梁换柱、登船偷渡的时间段。
财神想要偷渡回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跟另一个人互换身份,这个最佳人选毫无疑问就是李迟贺。
李迟贺成为了财神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风险。
事成之后,财神大概率会杀人灭口,如法炮制十二年前远方号上的罪行。
李迟贺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蠢到被财神利用?
为了保命,他只好提前做准备,引导警方登船撒网,等鹬蚌相争之时,他就能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警方自然猜到了李迟贺的意图——
这次缉毒抓捕行动情况特殊,时间紧,任务重。
除去提前准备阶段,留给行动小组缓冲的时间就只剩下三天不到,导致作战计划比较临时且受限。
受限的原因在于行动地点位于载人游轮之上,整个爱达号全长320米,拥有18个甲板,40多个餐饮、娱乐区域,总共13层高,好比一座移动的小岛。
一旦游轮离开中国南海之后,将途径马来半岛和加里曼丹岛之间的水域。这片海域被多个国家环绕,东边有菲律宾,南边有马来群岛,西边则是中南半岛。
游轮离开了国内海警武装的保护和管控,若因任何不可控因素发生暴动和骚乱,船上八千多名游和船员都将面临危险,所以这里面的尺度和分寸都极难掌握。
而这次参与行动小组的五十八名警员,主要以禁毒为主、刑侦为辅,是临时调集组建起来的散装团队。
初听之下,五十八名警员的规模很大,但是将这五十八个人分散在游轮各处,就变得难以集中管理行动。
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要缩小目标范围,锁定目标人物。
整个行动小组花了大半天时间,一个个核对登上这艘游轮的游信息,就是为了抢在财神上船之前找到李迟贺。
只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任何发现。
李迟贺是否已经上了船?他是怎么逃过了安检?他现在又藏在哪里?他是否还有其他同伙?
方照影向来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但这些问题不必说出来,她要的答案就已经不言而喻。
唐易没有否认,径自打开可乐瓶,仰头灌了两口,甜腻的气泡水进入喉腔,像是麻痹了神经,“小影,我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刚重逢那会儿,你跟我科普过一个知识。你说每100毫升无糖可乐里的含碳量不超过0.5克,本质上就是喝着死掉的矿泉水产生幻觉。那你知不知道,多少计量的氯胺酮会使人产生幻觉吗?”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并不在意方照影知不知道答案,径自接续道:“人体摄入0.07克高纯度氯胺酮会中毒,0.2克就会产生幻觉,再多加一点,0.5克就能让人引起呼吸抑制甚至死亡。你知道我爸当年被发现死在远方号货船上,胃组织里的氯胺酮浓度有多高吗?100倍,超过了外科手术麻醉正常剂量足足100倍!他死的时候该有多痛苦,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听到这里,方照影猛地握住了唐易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让人无法挣开,“唐易,是财神杀了你爸对不对?当年远方号的真相你知道多少,你上船是为了替你爸爸报仇吗?不要做傻事,不要试图在警方的监视下做出错误的选择……”
唐易反手将方照影拉近,快速打断了她的的话。
四目相对,眼神变得不再像他,“小影,什么才算得上是‘傻事’?什么又是真正的‘正确’?难道仅凭你们穿上这身警服,就能轻易界定正义和非正义吗?你知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像我爸以前一样,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有家难归,有亲难认!我爸即便到死,也从未背叛过国家!你们凭什么,凭什么以正义之名,将他们这些人抹除灭迹?”
方照影还是第一次看到唐易这样撕开伪装,一度失控......他大概忍受了很多年,很多痛苦。
她看着他悲切的目光,最终没有说出更加残忍的话。
“唐易,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爸爸,就像你曾经相信我相信我阿爸一样......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会受伤......害怕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去冒险。”
唐易紧咬牙关,眼神软了几分,没人能看懂他现在在想什么。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谎言里。
有句老话说的很对,人越缺什么,就越喜欢炫耀什么。
小时候,他跟同学吹嘘自己家庭幸福圆满,爸爸妈妈对他多好多好,结果却招来同学的集体孤立和冷嘲暗讽。
他们质问他“为什么你跟你妈妈姓?你爸爸呢?”“为什么你爸爸从来没到学校里开过家长会?”“唐易,我听说你根本不是你爸爸妈妈亲生的,你就是一个福利院里的野孩子,难怪你爸爸不喜欢你!”
唐易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人,面对那些同学的怨怼,他从不吝啬于以言辞相抗,他会毫不犹豫地回击过去。
他们说不过他,便对他动手。
以多欺少,他打不赢,便花钱雇人在放学的路上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他还知道打人不打脸,要专门朝看不见的地方打。
遇见方照影的那天,他被小混混围堵,他原本准备像往常一样用钱解决问题,方照影却不同于以往的旁观者,介入了他的世界。
于是,他装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为了让方照影对他产生好感和关注。
在某种程度上,小时候的唐易跟方照影还真称得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的本色都是不安分的、被孤立的,都是现实和苦难对个人的霸凌。
只不过方照影是在明面上,唐易是在暗地里。
长大以后,他用良好的教养伪装自己破碎的人生,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缝缝补补。
在重新遇到方照影之前,他早就学会了一套说谎的逻辑。
方照影看穿了他,她早就看穿了他,可她却没有拆穿他——
其实,那个补上的耳洞,并没有给唐易带来更多勇气。
他从始至终还是当年那个低头走路、不敢说真话的胆小鬼,不过是躲在谎言里自说自话罢了。
后来,是方照影带他找到了出路,是方照影告诉他——
“唐易,其实你的正义心还在呢。”
他们是彼此走在迷宫尽头闪着光的出口,他们是严丝合缝的锁芯和钥匙,他们是栈道两旁绝对安全、互相作用的扶手。
不论如何,他们都会站在同一边。
......
唐易凝视着方照影明亮的双眼,内心细数着自己对她说了多少谎话,却又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数起。
他说他妈妈是无国界医生,一年到头回不了家,这是假话。
因为他妈妈早就死了,在远方号出事之后,他妈妈就跟着何尧琛去了。
他说他从来没有对方照影说过谎,这是假话。
因为真真假假,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
唯一一句能确定的真话,是方照影当年昏迷不醒躺在病床上,唐易在她耳边反反复复的低语——
“我爱你,方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