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舱里的最后十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涛赶到爆炸现场的时候,不对,应该称它是“爆炸废墟”更加准确。
整个船头已经严重损毁,几乎只剩下舱体的金属框架还支撑着摇摇欲坠,驾驶舱的顶部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江涛没法直接进入爆炸中心,只能通过这个豁口,眼睁睁看着一片无力挽回的废墟。
脚下的金属地板还在微微发烫,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浓烟和烧焦的塑料味,刺得他喉咙发痒。
他的靴子踩在碎裂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属碎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被撕裂的油画,焦黑的操作台只剩下残破的框架,仪表盘的碎片散落一地,所有陈设如今只剩下扭曲的残骸。
破晓的光从天际洒下来,照在跪于废墟之上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雇佣兵的战术装备,外套上沾满了烟灰和血迹,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着一枚警徽,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江涛举枪走近时,听到他低沉的啜泣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压抑而破碎。
他目光扫过那张有些眼熟的脸......那张曾经在平港市病房里见过的面孔,方照影还曾指着这张脸向他介绍——
他是我的未婚夫。
此刻,那张脸苍白如纸,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手中的警徽上。
那枚小小的物件在天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烧焦......没错,那是方照影的警徽。
江涛的心猛地一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收回手枪,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枪柄,指节微微发白。
他走到驾驶舱上层的搁板边,低头往下看。
爆炸的中心点已经坍塌,浓烟从废墟中缓缓升起,像一条黑色的蛇在月光下扭动。
焦黑的残骸中,只有一具尸体躺在那里,身形扭曲,衣物已经被烧得几乎辨认不出,但从体型和残存的制服碎片来看,是这艘船的大副。
“姚望死了吗?”江涛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唐易没有抬头,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几乎听不见:“死了……”
“怎么死的?”
“......”唐易抬起头,天光微熹,破晓前的天空像一块被撕裂的绸缎,灰白与深蓝交织,透出几分苍凉的冷意。
他的视线穿过浓烟与废墟,仿佛看到了方照影的身影——
她站在驾驶舱的残骸中,背脊笔直如松,手中的枪口稳稳抬起,枪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冥冥之中,无数英魂从虚空中浮现,他们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与方照影的手重叠在一起,共同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在寂静的黎明中炸响,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子弹飞旋破空,穿过层层浓烟与汹涌的海浪,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直直穿透了姚望的眉心。
血箭冲天而起,在灰白的天幕上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像是命运最后的审判,带着无法逃避的宿命感。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那一声枪响在耳畔回荡。
失去生机的尸体随着爆炸中滚烫的火焰一起坠入海中,而开枪的英雄也在爆炸的瞬间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横跨十二年的对峙在此刻终结,短短须臾间,却像是一出漫长的悲剧轰然落幕。
所有的恩怨、仇恨、阴谋与背叛,都在这一枪中化为乌有。
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交易、那些流淌在边境线上的鲜血、那些被掩埋在岁月里的冤魂,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解脱。
海浪依旧在翻滚,风依旧在呼啸,但世界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安静,仿佛在为这场终结默哀。
唐易的视线模糊了,他仿佛看到了方照影的背影在晨光中渐渐消散,化作一缕轻烟,融入那片灰白的天际。
可是她的声音依旧清晰,仿佛在告诉他:“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黎明终于到来,天边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废墟上,驱散了最后的黑暗。
但那道血色的弧线却永远定格在了唐易的记忆中,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他故事的结局——
一切都结束了。
江涛的喉咙动了动,接下来的问题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照影呢?”
唐易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紧警徽的手指关节泛白。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江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枚警徽的边缘已经被他的手指捏得变形,仿佛要将它嵌入掌心。
“你为什么穿着这身衣服?”江涛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爆炸的时候,你跟她在一起吗?”
唐易依旧沉默,只有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沉重。
江涛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回答我!”
“......”唐易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江涛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方照影在哪里!?”
唐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让他感到一阵窒息,“225876,这是我父亲何尧琛的警号;229699,这是我爱人方照影的警号。当年,你们没能带回我父亲的遗体。今天,我同样失去了我的爱人......你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想救她!因为我想替他们去死!满意了吗!”
他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警徽。
江涛的心沉到了谷底,“何尧琛......才是‘齿鲸’?”
唐易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不自觉地战栗起来,颤抖瞬间蔓延至全身:“‘齿鲸’不是一个人,‘齿鲸’只是一个代号,谁都可以是‘齿鲸’。”
“什么意思?”
唐易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在看着某个看不见的尽头:“第一任‘齿鲸’死了,就会有第二任‘齿鲸’顶上……只要缉毒行动还没有结束,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齿鲸’继续任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说给那些早已逝去的英魂听的。
话音落下,唐易踉跄着朝驾驶舱的豁口处走了两步,脚下的金属地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他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江涛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回了安全区域,“何尧琛是第一任‘齿鲸’?那他牺牲了之后,又是谁接了他的班?!”
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但江涛却不敢问出口,直到他在唐易的口中确认了真相,“李迟贺,是李迟贺。”
——李迟贺,是李迟贺。
唐易的吐字清清楚楚,却像无法具象化的烟雾飘散在空中。
江涛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那句话在耳边不断回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卧底?谁都可以是卧底,唯独他不可以!这个消息,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说罢,江涛对上了唐易那双空洞又嘲讽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谎言与背叛。
“为什么他不能是?”唐易的声音轻得如同一阵风。
对啊,为什么他不能是卧底?
因为他有私欲,因为他是野路子,因为他亦正亦邪,他在正派眼中是个绝对的异类。
可正是这些特质,让他成为了最完美的“齿鲸”。
一个游走在黑白之间的影子,一个永远不会被怀疑的棋子。
“李迟贺杀了第一任‘齿鲸’,取代了何尧琛......”
“你是怎么发现的?李迟贺告诉你的?”江涛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唐易的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一枚戒指,说:“因为这个......”
那是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银戒,由于长期佩戴和擦拭,已经有些变形、暗淡,“这是何尧琛跟我母亲领证时买的婚戒。当年的卧底计划极为特殊,姚龙死后,何尧琛就被组织安排离开平港,带着我跟我母亲前往上海改名、落户......但好景不长,何尧琛的第二个身份本就是组织安排好的一个局。因为他身份暴露,所以卧底计划只能由下一个人取代......”
“当年,何尧琛是自愿登上远方号,自愿赴死为后者铺路,他死前将这枚戒指交给了李迟贺,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枚戒指对他来说很重要,也或许是他早就预示到不久的将来,我在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能够认出李迟贺......”
“要是没有李迟贺的帮助,警方的行动组又怎么会这么快收拾掉埋伏在底舱的雇佣兵?”
江涛震惊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还活着吗?”
唐易沉默了良久,他的眼神复杂难辨,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斗争。
终于,他猛然挥开手掌,将那枚银戒毫不留情地抛入海中。
细小的银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犹如流星划过天际,随后顺着逐渐倾斜的船头,悄无声息地坠入深邃汪蓝的海底。
“他还活着吗?”唐易口中默念着这句话,他偏过头,目光深远望着远方的海平面,那里隐隐有几艘舰船的轮廓出现,赤红的五星国旗在海天一色中若隐若现。
“你问的是李迟贺,还是“齿鲸”?“
答案在沉默中揭晓——
即便李迟贺死了,也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齿鲸”。
只要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