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岳时不时便会来看望自己这位在藏经阁中画地为牢的孤僻师叔游弈。
当然,某种程度上也是代替自己那仙逝的师尊,弥补他们师兄弟二人最后都不能和解的遗憾。
之所以说他画地为牢,其原因也正出于此。
昔年风凌岳与清玄道君还有白狐妖君的师尊游思,与他的师弟游弈一同争夺宗主之位。
最后的结局显而易见,但游弈却不肯服输,具体全貌风凌岳这等后来的小辈也不能完整得知。
总之,最后游弈师叔便将自己困于藏经阁中,宁可当一名扫地的杂役,也不肯在前任宗主执掌的扶玄道宗内入仕。
否则,按照游弈师叔的资历与实力境界,上五峰中最重要的长明峰,也就是昔日扶玄仙尊所在之峰的峰主之位,想必非他莫属。
而不是一直等到清玄成为化神境道君,才入主其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游弈师叔也是扶玄道宗内隐藏的化神境道君,乃是扶玄道宗的底蕴之一。
比风凌岳这个当宗主的境界还要高。
别说他了,风凌岳也很无奈啊。
可偏偏师尊指定了风凌岳作为他的继承者,而不是清玄,更不是白染墨。
风凌岳多少有些诚惶诚恐,问自己何德何能,更感到肩膀上责任重大。
当时的他就在想呀,但凡师叔这时出来发难,或者两位师弟有所不满,自己干脆象征性抵抗一下,然后退位让贤得了。
可不仅师叔对此不闻不问,两位师弟也对这一结果丝毫没有异议。
这才让风凌岳成了这扶玄道宗历史上最“能不配位”的宗主。
当然,这是他自己认为的,实际上扶玄道宗在他的掌舵之下,发展得不比昔日要差,稳中有成,始终保持在顶级势力的上游。
可风凌岳仍不满意,仍旧有些自惭,所以他时不时的,都要来找游弈师叔。
一来是出于陪伴孤寡老人与笼络强大前辈的目的。
二来也是希望师叔能以他的经验为自己指点迷津。
风凌岳是一名很能接纳建议、虚心请教的宗主,哪怕是一名普通的弟子提出的不合理的地方,他都会想方设法地改进。
而倘若是师叔提出的意见,那就更值得他的重视了。
一般游弈师叔是不怎么过问扶玄道宗内的上下事宜的,还得风凌岳来想方设法乃至厚着脸皮地向他讨教。
但今天的谈论却让风凌岳大为意外,因为游弈师叔竟然提及了近日盛传的洛莹与龙虎山小天师的金丹之约。
这件事可大可小,当你看做小事,那便是小辈之间的打闹,算不得什么,且随它去。
可当你看做大时,那洛莹这一战的背后,折射出的就是道教两大仙宗之间的较劲斗争了。
所以风凌岳对此也挺头疼的。
站在师叔的角度,他自然支持与维护洛莹,希望她能得胜归来。
可若是作为宗主,他就得考虑方方面面,以及对两宗之间关系的影响了。
所以他虽然同样激动于洛莹的出关,对自己这位师侄女感到十分的骄傲,却仍旧刻意地与之保持距离,既不恭喜也不庆贺。
他日洛莹出发之时,风凌岳想来也不会出现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为的就是尽量消弭这一战给扶玄道宗与龙虎山之间的关系带来的影响,防止有心人造谣生事。
不过既然师叔提及,风凌岳还是尽可能绘声绘色地还原了这场约战的前后事端,想听听师叔的意见。
却不料游弈师叔听了后却大动肝火。
“亏你作为一宗之主,还是洛莹的师叔,竟不能明事理、断是非!”
“什么维护宗门间的关系,说得好听,别怪你师叔我说话难听,今天就给你挑明了!”
“凌岳,是你怯了!是你一直以为自己能力不足、依靠我师兄的支持才被推上位,所以你内心卑怯、如履薄冰,这并非坏事,起码近百年来,道宗在你的掌舵之下,比任何人都稳妥。”
“可你习惯了这样的中庸之道,并且深深地依赖于它,那便是大错特错。”
“如若我们连占理的时候都无法维护小辈们的正当利益正当诉求,又何谈什么宗门大义?”
游弈师叔的一番痛批让风凌岳在如醍醐灌顶的同时感到惭愧不已。
这种话,恐怕除了师叔,这世上也不可能再有人敢对他讲了。
他并不羞耻恼怒,反而十分庆幸,自己有游弈道君这么一个师叔,来教会自己怎么去做一名合格的师叔。
而紧接着,游弈的言语更让他心头为之一凛。
“况且你难道看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如今的世道又一次变了,人心不古,藏宝山一事就是证明,往后的时日里,作为宗主的你若是不能早日明白这一点,早晚要吃大亏。”
“你要记住,你是扶玄道宗的宗主,维护扶玄道宗与道宗弟子们的利益,才是你最重要的己任。”
“师叔是说,像昔日那样的大世……又要到来了吗?”
“的确,越来越多的端倪证明了这一点,万妖界壁的动摇,池家的灭亡,东海隐世妖族的出现,哎!”
风凌岳只觉自己的额头似被人隔空一点,疼得厉害。
游弈无奈道。
“你呀,怎么还这么不老成持重,如果换白染墨那小子来,心里头跟明镜似的,绝不会对外吐露半个字。”
“不过他比你还糟糕,别说宗主了,连个峰主都不见得能当得有多好,倒是几个弟子一个比一个的争气。”
“总之,你若是让洛莹这孩子在这次的金丹之战中受了委屈,等你回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风凌岳闻言一怔。
“师叔的意思……难不成是让晚辈随洛莹一同前往龙虎山?”
“可、可这样一来的话,扶玄道宗的事务该怎么办!这、我……”
风凌岳一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游弈道君眼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看来你还是没有将师叔说给你的话记在心里,宗门固然重要,可组成宗门的个体才是根本,其中……也包括你啊,凌岳!”
“师叔知道,你虽以宗门事务为重,可私底下,你却从未懈怠过自己的修行。”
“可你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是因为你心头有执,而化解那份执念的方法,能化解它的地方,你比谁都清楚!”
“怎么,连你的师侄女都有独上龙虎山的勇气。”
“那么你呢?你还要让她再失望下去吗?”
游弈道君点到为止,由此也可见他这些年待在藏经阁中也并非真的避世,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关心自己师兄留下来的弟子。
所谓的隔代亲,无非是将想要亲近却碍于颜面与习惯无法坦率表达给下一代的那份感情,加倍弥补在了下下一代身上罢了。
当游弈道君看着洛莹狡黠机灵又乖巧烂漫好似一只小狐狸般的样子,脑海中也未尝没有闪烁过另外一名狐族少年年轻时的身影。
而他劝告风凌岳化解执念,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已经放下执念的反应。
游弈道君的确喜欢下棋,且最喜和自己的师兄博弈,他性格锐利,最喜执黑,棋风凌厉,擅长凶狠厮杀的下法。
而他的师兄却不同,更善于步步为营的深算谋略,二者之间互有胜负。
但最重要的那场“棋局”,却是游弈输了。
他无法接受,将自己困于藏经阁数百年,连师兄临终前都未曾去看望过他。
做到这一点,他的心中快意了吗?
不,根本没有,恰恰相反,他心如刀割啊!
他后悔了,早就后悔了!
他告诉洛莹自己叫“执白”。
既是纪念一直像对待亲弟弟般陪着自己下棋执白师兄。
是因为执白,通“知败”。
他知道自己输了,他早知道。
可他懊悔于自己不能更早一些面对它。
如今游弈道君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但风凌岳还有。
风凌岳在成为宗主之前,曾与龙虎山当代天师的一名女徒弟有过一段珍藏于心的情缘。
可他在同境界的比试中输给了那名女弟子的师兄,也是她的追求者,当着她的面,被击败、被羞辱。
当时的风凌岳,还没有成熟到能对此一笑了之。
他逃走了,在这场感情之中选择了逃跑,成了一名懦夫。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输了的关系。
他以为对方一定会选择在比试中胜出且与她有同门情谊的师兄。
可直到经年以后,他才发现……
那名女子仍旧在龙虎山中独自修行,且从未有过道侣!
他以为输了那场比试,自己也就输了她。
原来一切都是他以为!
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在逃避!
即便到现在,到懊悔不已的现在,风凌岳依旧习惯性地逃避。
以自己是宗主为理由,以扶玄道宗需要他为理由,不敢迈出那至关重要一步。
逃避是很容易让人上瘾的行为,维持现状,不去改变,就仿佛现世安稳。
可事实呢?
在游弈道君的身上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所以他不想在风凌岳的身上再看到覆辙的重蹈。
风凌岳陡然间被游弈师叔戳中一直隐而不发的心事,一时间端着茶水久久怔然在原地。
他的瞳孔缩成麦芒似大小,心亦如被绳索绞紧般疼痛起来。
他不知该如何答复。
无论是对眼前的师叔,还是对远方的那名女子。
下一刻,游弈师叔霍然而起,拂袖背起双手道。
“凌岳师侄,你且放心去吧,如若你信得过老夫,即日起,我可以代理扶玄道宗内一切事务,直到你了却这桩执念归来。”
“……”
虽然游弈是在体谅风凌岳、也是为了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才这么说的。
可这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呢。
若是换个不知情的人在场旁观,怕不是都要以为游弈道君在逼宫风凌岳,让他交出扶玄道宗的宗主大位呢。
但风凌岳知道游弈师叔的性子,绝不会做此一想。
不如说他一时愈发的动容,乃至当即起身,目光烁动地凝视着面前的老者。
“这、这是真的吗,师叔!”
因为这可代表着游弈师叔将从避世到出世。
也意味着在风凌岳的不懈努力下,总算实现了师尊在弥留之际的心愿,那就是让他的师弟释怀二人之间的恩怨,回归扶玄道宗!
虽说风凌岳绝对想不到,他自己的遗憾与失意,反而成为触动游弈师叔最关键的那份力量。
但你就说这算不算风凌岳的功劳吧!
游弈师叔不满地哼了一声,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不肯错过这次机会,同时也是在师叔的劝慰下鼓起勇气的风凌岳,当即决定。
“好,一言为定,师叔在我离开道宗的这些日子里,替我主政道宗。”
“而我则陪洛莹师侄女,一同去龙虎山闯上一闯!”
“请师叔放心,有我在,没人动得了洛莹一根汗毛!”
游弈闻言,这才稍显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此时的洛莹,对于自己突然间拥有了一位宗主级别的保镖的这件事还一无所知。
少女在离开藏经阁后,原本正打算回守缺峰潜心钻研人道与梦道等功法呢。
可半路上,她稍微耽搁了一下。
因为看到一群正在说笑打闹、携手同游的年轻女弟子们,不由地受到吸引驻足。
而后,洛莹才有了闭关一年的真实感,道宗收了新的弟子,自己也成老前辈了。
望着她们洋溢着青春的烂漫笑容,洛莹也不免回想起自己在夕阳下的最后一次奔跑。
那是她逝去的……
“洛莹!”
突然而至的一声惊喜而亲切的熟悉呼唤,让洛莹愣了愣,而后迅速回身。
只见一身长裙装束、秀发及腰的窈窕淑女出现在她的眼前,洛莹险些都要认不出她来了。
“祝英才!?”
“你怎么在这里!”
祝英才正准备回答,却见此前那群年轻的女弟子们纷纷簇拥在她的身旁,同时望着洛莹好奇地向她问道。
“英才姐,这位师姐是……”
“她呀,就是我常常向你们提及的洛莹姑娘!也就是我们女子学社的名誉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