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敲了四声的时候。
京都十安街上,有一辆挂着醋坊商号的马车来回逡巡着。
马车里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着锦服,目露精光。
忽然,一伙儿匪盗模样的人逼近。
那马车不躲还迎。
马车的帘子掀开,匪盗们急促地将两个麻袋塞了进去,尔后,拱手向那车里说了句话。
“回禀薛将军,您交代的事,卑职等已办妥。”
汉子略略点了点头:“假的令牌欺不了那老伶人多久。还是将他打晕丢在路边为好。告诉那辆马车上的人,身上的梁宫服饰,要赶紧脱去,以免引人耳目。”
“是。”
匪盗们扯掉夜行衣,摇身一变,都成了西行的商旅,四散而去。
马车出了城,拐进密林中,行至半个时辰,见一栈。大大的酒幌,朱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子虚楼。
汉子下了马车,命人将那两个麻袋分别装入两个铁笼中。
他走进栈,上了二楼,有一个女子临窗而立。
黑漆漆的眼儿,端庄的面孔,唇边却还有依稀的稚气。
汉子俯身:“臣拜见王后。”
女子转身,道:“你我族亲,薛林叔叔不必多礼。”
汉子道:“大梁的五公主和全贵妃,都带了来。”
女子道:“事情如何了?公主府、大梁宫中、苻妄钦军营,这三处有何反应?”
话音刚落,有个小哥儿跑上来,道:“王后,薛将军,小的刚接到消息,薛将军离京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苻妄钦就下令封城了!”
那叫薛林的汉子脸上浮出笑意来:“好啊,甚好。军师说得没错,有了赵蕤的指认,事半功倍。想来,离苻妄钦与杨后彻底撕破脸的日子不远了。”
他旁边的女子——齐王孟旭的继后薛漪坐下身来:“秦琨玉那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薛林道:“王后放心。她有愧于王后,自然是忠心的。军师把她绑起来,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给苻妄钦看,给大梁军营里的人看罢了。如此也好,他们便不会怀疑到咱们大齐头上。谁能想到呢?军师前脚绑了秦琨玉,后脚就给咱们发了飞鸽传书。”
饿了一宿,小厮端上一盆羊肉。
薛林撸起袖子,撕下一块肉来大啖。
行伍之气尽显。
薛漪听着窗外风吹枝桠的声音,思忖道:“不知怎的,本宫总也不放心孙册。他是大齐的弃臣,却主动示好联手……本宫怀疑,他有旁的目的。难道……他是想……利用咱们……”
薛林笑着摆摆手。
他素来轻视孙册。
“王后您多虑了。区区一个谋士而已,还能翻天不成?何况,他还是您的祖父,我大齐第一武将薛之庆薛公的关门弟子。旧日师生情谊,还是有的。投奔咱们薛家的人,不足为奇。”
薛漪不作声了。
她一边拨弄着桌案上的棋子,一边凝神思索。
“苻妄钦屠城之日,便是我大齐一统天下之时。”
她朱唇轻启,壮志满怀。
薛林重重点头道:“杨皇后近日一直忙着密调人马进京。这一点,想必苻妄钦很快便会知晓。待到他们自相残杀屠戮,至两败俱伤,实力大损之际,咱们出手,一举灭之。”
薛漪道:“如此,便不负祖父遗愿,不负王上隆恩,不负我薛家百年基业,不负大齐战死疆场的数万弟兄。”
薛林跪在地上,满口称“喏。”
良久,薛漪道:“本宫想要去看看她。”
“五公主吗?”
“不。梅川,梅医官。”
铁笼前。
小厮解开麻袋。
梅川得见天日。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一张至为清丽的脸。
薛漪打量着她。
她也打量着薛漪。
“你是何人?”
薛漪道:“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
几个月前,在薛府。
薛漪与自称梅季的苻妄钦同案饮酒。
“我不叫你大侠,生分得紧。我是家中独女,无有兄长,我唤你梅大哥,可好?”
“薛姑娘高抬在下了。”
“梅大哥,你可有欢喜的女子?”
“有。”
“那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下个月便要大婚了,可我还不知,在这世上,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儿。”
“如刀口之蜜。”
薛漪想到这里,笑了笑,看向梅川:“梅医官说说,刀口之蜜是什么滋味?”
梅川愣了愣。
薛漪盘腿在她面前坐下,俏皮道:“刀口之蜜,甜而凶险。”
梅川暗忖道,能派人从重兵把守的公主府将自己带走,一定不是常人。杨后么?不像。这些人口音非京都之人。南界吗?也不像。南界尚黑白,不喜五色锦。
那么,必是……
梅川徐徐道:“大齐胃口不小,看来,是想做背后渔翁了。”
薛漪道:“你果然聪慧。不愧是苻将军心仪的女子。我原来不知情爱是何物。苻将军告诉我,爱一个人的滋味儿,如刀口之蜜,甜而凶险。如今,见苻将军为了一个人,宁屠一座城,我蓦然明白,世人求爱,皆如刀口舐蜜,初尝滋味,便有大险。所得甚小,所失甚大。然,因着那一点甜,便迷而不自知,不知其险,不知其失。”
“屠城?”
梅川挣扎着起身。
天劫。
黑衣人口中的天劫,到了。
薛漪坦然道:“是。”
“你们竟逼他至此。”梅川哽咽着,心口如扎进绵密的钢针。
“并非是我们。杨后,公主,孙册……梅医官岂不闻一句话,自相残杀,才可致一败涂地。”
听了这句话,旁边笼子里的麻袋动了动。
梅川知道,那个麻袋里装的,是南平公主。
这执迷不悟的朱阿五。
与梅川一起,被劫来。
历经这一遭儿,才知梅川此前所言不虚。
欺她的人,从来都是孙册。
利用她的人,亦是孙册。
“孙某随时愿为公主负责,只要公主点头。不图做公主的驸马,只愿做公主的良人,护你一世清平。”
他说得太真了。眼眸中带着诚挚的波光。
恐怕他连自己都骗过了吧。
麻袋又沉寂了。
不多时,子虚楼外传来马蹄声响。
一个眉心有疤的青年男子坐在马背上,拱手向内道:“薛大将军,小王慕容飞前来拜见。”
慕容飞不曾走。
派一波手下返回南界,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事情未平息,便宜没占到,他才不甘就这么离开大梁。
今夜,接到老布曼发的求救信号,他知道南平有难,且与大齐有关,于是,马不停蹄地便赶来了。
子虚楼内的薛林迎了出来,面有防备,道:“南界王有何贵干?”
慕容飞下了马,笑道:“薛将军做出这样大的动静来,也不知会小王一声吗?”
薛林想了想:“大梁国亡,南界王从此便不用年年上贡,岁岁称臣,岂不乐哉?”
慕容飞摩挲着手上的马鞭,扬声:“从前,朱旻可是许小王十座城池呢。”
薛林咬咬牙,这蛮子是趁火打劫来了。
然,大战就在眼前,一触即发,此时不宜树敌。
几经斡旋。
薛林道:“从前朱旻许你的,大齐依旧许你。”
慕容飞咧嘴笑了笑。
“甚好。另则,还请薛将军将南平表妹还与小王。”
薛林犹豫。
慕容飞道:“小王会遣人护送她回南界。薛将军放心,不会影响大局。你我既约定此事,小王必千金一诺。”
薛林思索片刻,挥了挥手,几个小厮抬了麻袋出来。
麻袋解开,南平公主坐在地上,怔怔出神。
慕容飞一把将她抱上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