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门刚刚紧闭的时候,京畿巡察使杨令休在东全巷尾捉住两个人。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那秃驴,杨令休识得。
皇家寺庙的慧光法师。他妹妹杨令佩严命他擒拿的人。
想来,这小的,就是他苦心寻觅多时的蛇女的儿子了。
杨令休喝命左右,道:“娘娘有令,立斩无赦!”
“是!”
大刀逼近苏意睦、苏星阑这舅甥俩。苏意睦戟指怒目,脸上燃起火来:“大胆!谁敢诛杀皇嗣!”
再看那苏星阑,长袍带风,雍容不迫,丝毫没有胆怯之态。
举着刀的兵丁见此,不觉有点怵。
杨令休冷笑道:“蛇女所诞,乃是妖胎,老梁帝已下令焚烧。宫闱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慧光法师,深沐皇恩,却心术不正,以民间不知来历的孩子冒充皇子,意图混淆皇室血脉,其罪当诛。”
一旁沉默许久的苏星阑,此时开口了:“都什么时候了,杨大人居然还有心来杀我。岂非轻重倒置,舍本求末。”
此话是何意?
杨令休正纳闷。
忽听手下人报,苻妄钦那厮下令,将东南西北四处城门都紧闭了。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通传,公主府出了大乱子,全贵妃和南平公主一道失踪了。
杨令休骂道:“这天杀的苻妄钦,莫非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跟朝廷决一死战?”
他连忙吩咐手下给前去兖州筹措兵马的老父亲发了封急信。
事到如今,要做两手准备。
一来,争取尽快找到全贵妃,稳住苻妄钦;二来,将筹措好的军队密调回京,一旦苻妄钦动手,与他正面交锋,杀他个措手不及。
杨令休思索着,心急如焚。
这时,马蹄声响起。
苏星阑突地高喊一声:“多谢苻将军前来相救!”
杨令休等人乍然听到苻妄钦来救这孩子,纷纷拔出刀剑来,集中精力,准备迎敌。
苏星阑向身旁的舅舅使了个眼色。
苏意睦会意。
舅甥俩趁乱纵身一跃,跳到一旁民舍的屋顶上,踩着瓦片,蜻蜓点水般,飞快逃脱。
杨令休意识到被这小崽子骗了。
他浑水摸鱼,撒诈捣虚,扰人心智。小小年纪,倒颇有几分胆色。
杨令休赶紧命几个手下去追捕。
这厢,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看清,那是一匹从衙门口的方向赶来的快马,马背上的人黑纱遮面。
待到掀开黑纱,杨令休方看清楚,是他在衙门里的副手贾侍。
贾侍低声道:“杨大人,卑职等在十安街水湄巷发现了全贵妃的踪影!”
杨令休一听,连忙调转马头,往十安街奔去。
与此同时——
军营中。
有个兵丁急匆匆地向阿季禀报:“将军,方才,卑职跟着时副将搜城,看见几个男子挟持一名女子,鬼鬼祟祟的。从背影上看,那女子的身量、发饰跟梅医官十分相像。时副将已然追上去了,派卑职回来禀告将军。”
阿季“嗖”地起身:“在何处?”
“十安街水湄巷附近。”
阿季跨上马,立即奔了过去。
只要有一丝可能寻到梅川。他都不会放过。
话说,时允追上那几名男子,看到女子的正面,才知,并非梅川。
只是身形、发饰相类罢了。
他有些失望,正欲回营,迎面却碰上杨令休。
时允本就以为是杨家的人捉走了梅川,方令阿季乱了阵脚,今见杨令休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似乎愈发印证了梅川的失踪与杨家人有关,不觉怒从心头起:“杨大人唯恐天下不乱!”
杨令休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是来寻梅医官踪迹的,却看见苻妄钦手下最得力的副官。他正恼恨苻妄钦胆大妄为,封城逼人。被时允这么一呛,越发生气,他冷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苻妄钦打了胜仗,就连他手下的阿猫阿狗都放肆起来了吗?本官乃三品大员,当今国舅,岂容你无理?”
两头儿打了起来。
互相想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阿季赶到之时,正好儿看到这一幕。
他厉声喝道:“住手!”
杨令休见是他,敛起怒色,道:“苻将军,本官身为京畿巡察使,维护京都秩序,乃职责所在。今夜巡察至此,见时副将寻衅滋事,未及询问,他却桀骜不驯,先行出口伤人。苻将军评评理,到底是谁的不是?”
阿季看向时允。
时允向他摇摇头,示意梅川并未寻到。
阿季的眸子一暗。
想来“假梅川”是杨令休故意放出的烟雾弹了。
杨家的人百般戏耍他。
简直是火上浇油。
阿季将青龙刀指向杨令休的心口。
杨令休登时面如土色。
他身后的官兵连忙准备迎战。
阿季冷冷道:“杨大人别再玩花样。告诉杨皇后,午时之前,交出人,是正经。若是交不出人——”
他顿了顿:“我苻妄钦不怕留下千古骂名。倒问皇后娘娘,是否担得起亡国丢城之罪。”
杨令休不作声,瞪着阿季。
乱臣贼子。
狂妄至极。
看来,他有反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所谓“寻妻失女”,不过是借口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就在苻妄钦离营的当口儿,军营里来了一位不速之。
兵丁通禀:公主殿下来了——
将军不在,兵丁按惯例通传军师。
孙册听了这话,连忙迎了出来。
南平是如何从大齐人手中逃脱的呢?薛林那边竟未传话来言及此事。
幸而将军此时不在,万一他看到了南平,便知与杨后无关,此前所做的,岂非徒劳?
远远地,孙册看见南平。
南平的神情并无异样,嘴角带笑。
他略略松了口气。
“阿五,你来了。”
“嗯。先生,阿五来了。苻将军在吗?”南平公主仍是微微笑着。
孙册将她拉至一旁。
她温顺地,任凭孙册拉着她。
“将军不在。”孙册注视着她,道:“阿五,我听说你丢了,担心得了不得。”
“嗯,我丢了。表哥救了我。”
南平圆圆的眼儿看向孙册,平静道:“表哥送我和老布曼上了马车,马车往南界去。我想起,忘了带先生。”
孙册了然。
原来是慕容飞。
这个南界枭雄,满心都是南界的利益。但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顾及这个表妹的。
想来,将军忽然离营,也是慕容飞的“调虎离山”之计。
慕容飞见南平执意要去军营,恐她向苻妄钦报信,影响大局,就命城中的暗桩做了些手脚……
孙册想到此处,哄劝道:“阿五先去,我随后就到。”
“先生,随后是什么时候?”
星辰映着南平的眼。
孙册低头,随口诌道:“后天。后天,我便出发,去寻公主。”
南平脸上的笑,又绽得开了些。
她柔声问:“先生可还记得阿五跟你讲过的南界美景?南界的丛林,又密又深,绿得像翡翠。山谷像铺着绿色的缎子。河水么,像流动的凝脂。南界的花儿,热烈鲜妍。鸟儿不避人,不知惧怕,还会停到人的肩膀上呢……”
她似乎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
孙册忽而有些心酸。
这个永远在他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知不知道,午时一到,大梁便要亡国了呢?
她所有的错,无非因为她是朱家的女儿。
“我记得,阿五,我记得。你说过,要在南界的丛林中大婚。”孙册轻轻道。
南平又哼起那首赶山歌。
“一朵红花路边生,花又红来叶又青。甘好红花哥唔识,手攀花树问花名。你爱交情尽管交,切莫交到半中腰。大风吹断麻竹笋,有头无尾得人恼……”
风拂着她的衣衫。
孙册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她那么单薄,那么凄楚。
“先生,你过来,抱抱阿五。”
孙册走上前去,抱住她。
她身上淡淡的枯荷味。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馀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一把嵌着宝石的精巧短刀猛地刺向孙册。
正中心脏。
分毫不差。
南平握着短刀,附在他耳边,浅笑嫣然:“先生,你因何欺我?”
孙册睁大双眼,倒在地上。
他张开嘴,似要说什么。
老布曼凑上前去,听到了他的话。
“阿五,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南平仍是麻木地笑着,似乎不知道喜,也不知道悲。
她看着孙册的鲜血,眼中一片白雾茫茫。
“老布曼,我们带他回家。”
老布曼抹着眼泪,点头。
他们上了马车。
南平抱着孙册,呢喃:“先生,我们回南界去啦……有头无尾惹人恼,咱们呐,要有头有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