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麦最终没有给阿飞打电话。
老孙又开始研究碘盐,酱油老陈醋,好像每件都比城里的便宜个一两毛。
都说女人天生购物狂,他老孙也沦陷在了一个乡下小卖部。他卖破烂的票子开始蹭蹭出去,花出一张肝儿颤三颤,旋即又为省钱这事窃喜。人生啊,真是一盘欢喜与悲伤混合的大杂烩。
他回头对女邻居说:小乔,这个酱油…
这时,小乔正推开小卖部的门,要到外面去。
推开门,小卖部就进来一阵冷风。
老孙只当是乔麦要去透透气。这屋里点着天然气的炉子,火苗好比恶狗的舌头暴躁的舔着铁皮。王村很多住户的燃气并不花钱,村民从小城的主管线上私自打眼接管子,偷气用。偷的理直气壮。
因此小卖部里热的可以裸奔了。
乔麦是看见普桑走了后,她才出来的。只见没下巴的张亮一个人匆匆钻进车里,好像有急事的样子。她可以断定,小媛还在诊所。
乔麦进了诊所。一个穿白大褂的大胖子正跟俩中年妇女聊天。俩中年妇女姿色墙倒屋榻,嗓门好比五百只黄雀涌来。见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进来,黄雀忽然息声,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
胖大夫问:开药还是打针。
乔麦说:不开药不打针,来看张亮他媳妇了。
张亮走的时候嘱咐大夫看好他带来的病人,因此胖子说:病人正在止血,你不能进去。
乔麦:张亮叫我来陪床的。他不是刚走吗,留媳妇在这里不放心。现在止住了吗?
大夫看这女人指名道姓的,就说:止住了。就放她进了里屋。
乔麦挑开门帘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这时,外面五百只黄雀又忽然从树林里飞起,守着胖子喳喳叫。
2
长期密闭的屋子里各种不好闻的味道,乔麦的鼻子敏感的捕捉到一股血腥之气。
两张床,一张空着,一张躺着小媛,小媛在打点滴。
乔麦进来的时候,她只是安静的躺着,妖娆的小狐狸,此时是没有生机的萝卜。
乔麦走过去,伏在小媛床边,这才看清小媛的脸煞白,和原来那种健康的白净不同版本,她本来恨小媛又跟那没下巴的男人勾搭上,这回看小媛病中的样子,心就软了。她问:大夫说你在止血,止住了没有。
小媛认出是乔麦来,但是浑身没力气,说话也软绵绵的:嫂子,怎么觉得身下还在流血,可能打完这吊瓶就能止住。
小又流产了!一年两次,她真是不要命啊。屋子里的血腥气,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乔麦忍不住骂了句:奶奶腿,欠你的。去医院吧,你在这乡下小诊所等死吗?
小媛有气无力说:张亮知道了,会杀了我。
乔麦一个寒颤。自从扯上小媛后,好像踩了屎,怎么也甩都不干净。那天进入她家的两贼之一,越想越是这个变态前男友。
可是顾不了这么多,先救人。
打电话找救护车和堂而皇之带走病人,都好像不太可行。刚才和胖子的一席话看得出,诊所大夫和张亮有勾搭。也不知道那变态什么时候回来,她决定铤而走险一把。
她从诊所的里间出来,两个中年妇女还在和胖子聊的火热。她对大夫说:张亮媳妇要吃点小零食,我去对面买。
那怕胖子嘱咐说:别吃生冷。
到了小卖部,老孙还在磨叽着,见女邻居来找她,以为要一起回城,就转身跟乔麦到门口。
乔麦对着老孙一阵耳语。
老孙点头。
乔麦走出小卖部,把老孙的三轮车推到诊所门口。
3
小卖部发生了争吵事件,老孙失手打了一瓶子醋。店主让老孙陪,老孙不赔,说玻璃碴子还扎了我的手,没找你陪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就不错了。
吵架是老孙的强项,个子不高嗓门挺大,店主吵不过他,要老孙看看玻璃碴子伤他哪里了,要是伤了,对面是诊所,我给你包扎你给我赔钱。
老孙的一个手指轻微划伤,还是刚才卖废品不小心伤到的,嚷着要打破伤风。
店主一气之下,几步跨到对面诊所,把胖子大夫搬来,做公证。
街道很窄,放个屁都能当信号弹。诊所早就收集到吵架的信号,两个女人正要去看热闹。这回见店主来搬救兵,诊所除了里屋一对姐妹,也没什么人,于是胖大夫和俩娘们就跑到对面压阵去了。
店主搬来大夫,名义上是给老孙判断伤情,实际上是搬救兵来了。俩中年妇女对城里抠门的工人阶级甚为厌烦,很不能把老孙当瘦鸡撕了。
大敌当前,老孙改变策略,又和胖大夫胡搅蛮缠了半天,说自己医疗费可以报销,手上一点小伤就不麻烦大夫了。最后,几人说合,一瓶醋打了八折赔偿了事。
老孙付了钱,骑上乔麦的自行车,飞奔回小城。
俩妇女说:真没见过那么抠鼻的。还城里大国企上班的,估计口袋里也没二两银子。
三人回到诊所。那胖大夫忽然想起什么,说:我去看看小媳妇打完吊瓶了吗?
一个妇女嘲笑他:就喜欢看小媳妇,小媳妇什么都被你看了吧,嫩吧?
胖大夫嘿嘿一笑,挑开门帘进了里屋。
里屋的病床上,空无一人。
胖大夫大惊:坏了,病人呢?麻烦大了……
乔麦此时骑着老孙的三轮车飞奔,已经出了村子,只要过了那条大马路,很快就进城了。而小城的医院就在离马路不远的地方。
车厢里坐着蒙着油毡布的小媛,那是老孙用来给纸箱子当盖头的。小媛犹犹豫豫,乔麦又一次管了闲事。她实在怕小媛死在这个不正规不正经的私人诊所。
4
这是小媛的第三次流产。
制造一个小人,制造一堆麻烦。上次小媛流产后,乔麦私下里警告阿飞,你女朋友再出现一次流产别来麻烦我,我又不是丫鬟。阿飞嬉皮笑脸说:要是再怀了,就让小媛生下来。虽然玩笑话,阿飞和小媛在一起,从此兢兢业业做好防护,不敢存在侥幸心理。
这次怀孕,小媛断定是前男友张亮的。
她曾经信誓旦旦对乔麦嫂子发誓,她有个干哥哥可以帮她打扫前男友火力追踪的战场。干哥哥是开饭店的,多少有点黑道背景,的确去帮小媛出面威胁张亮,张亮也答应退场。
消停没多久,张亮又混在淘金中,在王村安营扎寨。他不知做什么买卖,忽然发了家,买了辆二手普桑,还有部手机,出手阔绰,再也不用在饭店里蹭人家米粥和小咸菜被人鄙视。女人也是男人财富的一部分,一定要圈到自己腰包里。
因此,他又缠上了小媛。
有了钱,狗都高看一眼。阿飞出海的日子,小媛架不住张亮的死缠烂打,跟他约了一次。成年男女见面,不过是吃饭睡觉打豆豆,张亮承诺最后一次。但他下次出现的时候,小媛便知道这就像打不完的妖怪,而她躲不开。
有一次他闯入公寓去找她,把门反锁上,二话不说,一顿相杏爱大餐伺候……舍友回来,开不了门,就在门外偷听了一场激烈的欢爱。后来乔麦跟舍友聊天,舍友毫不含糊的把这事捅了出来。
这个没下巴的男人以为,男人要征服女人,除了钱,还有几巴,他自以为在小媛的历任男友里,杏能力老子天下第一。
的确,小媛明确拒绝,每次被上了后都觉得还是他厉害。如入泥潭,想拔脚又陷入一点。
怀孕大约是对这段畸形关系的惩罚。小媛去找肇事者,赶在阿飞回来之前彻底解决掉肚里的麻烦。张亮就陪她到胖子诊所做了药流。据说胖子诊所每年做药流有好几百例。
药流后,张亮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小媛,扮演世界上最深情男友的形象。本来今早小媛要离开,彻底结束这段不正常的关系。但是她忽然遭遇大出血。张亮只好带她又去胖子诊所。
乔麦又一次撞见了小媛的狗血故事。
小媛在医院做了清宫手术。
乔麦说:你这个样子反复刮宫,土地都薄了,就算皇帝撒种子,都长不出好庄稼来了。
小媛则请求乔麦嫂子千万不要告诉阿飞这事,她已经和张亮讲好条件,这次会彻底分手,以后就和阿飞好好处。
仿佛戏剧重演。
乔麦没说话。一腔热血过后,满心苍凉。从上次小媛流产给她送饭在小区里被人追,到张亮闯入她家被致礼和陈有福一顿胖揍,再到有人撬了她家的防盗门,似乎都和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她真的只有十八岁,怎么可以这么兴风作浪?
小媛拽着她的手,急得哭起来:嫂子,你一定答应我,你要告诉阿飞这事,我就完了。我讨厌张亮,我爱阿飞,不想失去阿飞,求你了嫂子,我以后绝不麻烦你。
小媛苍白的脸上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好像眼前有只漂亮又娇弱的小狗,望向你的眼神都能把坚硬的心化成软泥。
她能信她吗?
乔麦忽然想起什么来,对小媛说:那个张亮要是来找你,请你不要把我供出来,说我把你从小诊所劫走了。
小媛说,她已经给张亮打电话,说明是自己离开诊所去医院的,两人从此后桥归桥路归路。
乔麦不信。
5
几天后,致礼和阿飞结束平台的工作归来,这样新年就不避免了海上值班,皆大欢喜。
乔麦把小媛的事跟致礼说了。
致礼一言不发。
乔麦:你的偶像坍塌了吧。
致礼说:我的偶像已死。但她永远活在我心中。
乔麦便知他说的是玛丽莲梦露。
乔麦问致礼要不要提醒一下阿飞,别让那张亮放冷箭。致礼说:以阿飞的性格,估计也会把小媛劈了。
乔麦:你还是站在小媛这边考虑,而我总是担心你不在家,那人对我做什么。
致礼提高了嗓门:他敢?打断他的狗腿。
乔麦对致礼的虚张声势很是厌烦,她对一切咋咋呼呼的男人都烦,她认为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一不烦的一个男人就是老孙,老孙的咋咋呼呼是能帮她忙的。老孙是这个楼上她最信任的男人。
那天,他和她合演了一场惊心动魄又丝丝入扣的戏。然后,这场戏又把自己带进了恐惧中。
快过年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让一只兔子害怕,不知道猎人的枪口在哪里。
她决定不听致礼的话,偷着给阿飞的BP机留了信息。
她把小媛流产的事隐藏过去。她料想小媛也会有办法撒谎糊弄阿飞。她只是提醒阿飞,王村有个叫张亮的,开一辆普桑,车牌号XXXXXX,想打小媛的主意,你要保护好小媛。
发完信息乔麦松了口气。
阿飞这次回来,见女友身体不好,为了方便同居,干脆了租了个小房子。乔麦发信息的这晚,阿飞在出租屋那个狭小的卫生间洗澡。女朋友大姨妈来了,他急得烈火焚心,但也要十二分的耐心。小媛会哄他,一样有办法让男朋友爽翻天。她的小嘴巴不但抹蜜,还能让他欲仙欲死。一想到此,阿飞连洗澡都在唱歌。
乔麦的信息发过来时,小媛听到动静,就翻开来看。
她暗自惊出一身汗来。手起刀落,她把乔麦给阿飞的信息删除了。
只要查到张亮,牵出自己来,就完蛋了。
阿飞裸着身子出来,见女朋友拿着自己的BP机玩,脸色不好,就说:有人给我发短信吗。
小媛嗲嗲说:有哇,所以我看看是哪个狐狸精来勾引我老公。
阿飞最喜欢小媛娇滴滴叫他老公,他把身子靠过来,一脸坏笑:老婆你来当狐狸精吧,把我的魂儿吸了去,死了都愿意……
6
第二天下午,乔麦下班回家,见致礼躺在沙发上当大老爷,便知这老爷有脾气。
结婚以来,她已经摸清了他的尾巴根,就开门见山问:爱的亲,我欠你五百吊银子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闷着。
致礼说:你怎么搞得,给阿飞打小报告。
乔麦:阿飞找你了吗?
致礼:是小媛找我了,说你挑拨她和阿飞的关系。
乔麦猜想短信被小媛截胡,骂了句:放屁!
致礼:你怎么骂人,越来越粗俗了。我早就告诉你别掺和他们的事,你还去告状。
乔麦:你不要我掺和他们的事?是你把他们请进门的,流产要我陪着,要我伺候她小月子,哪一项是我上杆子去的。这次要不是我把她从小诊所解救出来,她还有命吗?狼心狗肺,反咬一口…
致礼:上次是上次,这次谁教你管闲事了?你让她在那个小诊所待着就行,干嘛逞能?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在那里有危险,她要是在医院出了意外你这签字的跑不了…
致礼一发发炮弹把她打晕了。
一气之下,她抄起家里的电话,想给小媛打个电话,跟她对峙一番。这个点,图书馆已经开放,小媛前一阵总请假,这一阵肯定在上班。
致礼冲过来要夺电话。嚷嚷着:傻了你,这是要拆散他们吗。阿飞肯定在图书室陪着,这事要被你搞砸了。
乔麦不停,扭着电话就是不松手,致礼腾出手来,把电话线拨了。
乔麦在气头上,马上去换鞋子出门,她要去图书室找小媛去。
致礼又冲过来抱住她。
乔麦对着致礼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一口。
致礼松了手,甩着胳膊说:你这熊娘们,来真的啊,完了……我要牺牲了。
说着,致礼颓然倒在沙发上。乔麦一看他的露出的一只手臂,果然一个红色牙印,她是有多恨多狠啊。
致礼有些受伤的说:老婆,等我挑个合适的机会提醒下阿飞不行吗,非要闹成这样,大家都过不好年。
是啊,快过年了。她不想做枝头招摇的果子,被人觊觎。她想隐于野草丛中,来年又是新绿一片。谁也看不出,她是哪一棵小草。
7
快过年了,国企忙着发福利,当然只有正式工的份儿。临时工干多少活,油水是与他们无关的。
整风运动优秀分子的一百块奖金也发到乔麦手里,好大一个安慰奖。
乔麦和致礼闹了一场风波后,很快和好。
致礼对乔麦的一百块奖金不以为然,说:“不够我塞牙缝的。女人都贪财,有眼屎的女人更贪财。”
乔麦说:“我要买成鞭炮放了。像X语录那样,屁一样放了。”
自小在母亲姐姐庇护下长大的致礼不热衷于鞭炮,他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偶尔他撒撒娇说:“不行,你用一百块请我吃大肉。”
乔麦和他锣鼓叮咚:“我就是现成的大肉,随便吃,管饱。”
积蓄一冬的能量终于变成雪花飘洒下来,算是给新年的礼物。乔麦拿着一百块买来的两串鞭炮,让致礼放了,致礼不从,嚷嚷着:“外面冷,犯傻啊。我只愿意和你在床上放炮,不去!”
乔麦不生气,她越来越了解大观园里长大的男人的心,她说:“那我自己下去点了?”
她以为致礼不放心会跟出去,但是致礼没挪窝。致礼说:“还不到过年,急什么?”
“我等不及了,家里放着炸药危险。”
乔麦说完,拿着致礼的打火机和两串鞭炮下了楼。
楼前已经踩出了一条雪路,天空中还有零星的雪花飘落。乔麦将两串鞭炮接在一起,她蹲下来,打火机的火苗映着白雪闪着微光,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点鞭炮。她从心惊胆战的小女子情怀里走出来,变成顽劣的孩童,对准鞭炮的芯子。
火舌吻上鞭炮的棉芯,像相爱的人久别重逢。
乔麦迅速起身,一个健步在雪路上滑出很远。她来自山区,故乡的路九曲通天,她从小练就了一身无师自通的滑雪本事。
身后,噼里啪啦的炸开。滑着远去的乔麦忽然有杀人越货般的兴奋,一年里所有美好与不美好的就在这电光火石里远去远去。白雪覆盖的草坪里老孙家的黑狗一溜烟跑开,他家凌晨三点钟打鸣的公鸡呱呱叫了几嗓子,不知道过年是不是被吃肉的命运。
三楼和四楼的窗户上,同时映着两双男人的眼睛。
陈有福看着他的女邻居,女邻居像个顽劣不守规矩的小孩子。
致礼看着他的女人,这熊娘们又犯傻了。
这一年就要过去,我们在希望中接受着失望,在失望里满怀着希望,你轻易看见了我的欢喜却不知我的殇。生活是个杂烩场,没有人毫无理由的碰撞。
假若明年来临,来临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