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浓墨重彩，每一片叶子都要流油。
陈有福帮忙解决了值班室的配套设施，老孙还想着装一台空调。李经理说研究研究，始终没答复，看来这是老狐狸的托辞啊。
这世界不按常理出牌。轰轰烈烈的下岗运动波及到这个大国企，与全国相比，他们被开刀晚了两年。
什么都讲指标的年代，据说，李经理单位有五个指标。
和王琴单位一样，下岗之前先开展人性化的买断。宣传工作敲锣打鼓，地毯式开会轮番轰炸，无非暗示：如果觉得自己对单位没什么奉献，都在下岗之列，还不如签字买断，至少拿一笔赔偿金，省的到时候鸡飞蛋打。
每个人都在心里把小算盘拨得叮当响，思忖着自己在单位的轻重，领导的暗示。
老孙等老同志是被宣传的重点对象。
老孙为此深感忧虑，把陈有福当成军师。
陈主任没有像劝自家老婆一样苦口婆心。他谨慎的说：“理论是挺危险的，现实都会有变数，这事有关未来前途身家性命我不能给你做决定，万一真下岗你在名单之列，的确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买断得个二十来万以备养老，万一这只是一场风，刮过就没事了，你最好顶住风别动，危险就会过去了。”
老孙在床上烙了几夜大饼后，决定去找李经理问候空调事宜。
李经理这次没有给老同志情面，李经理说：“这是非常时期，大家都夹着尾巴做人，老孙你偏偏翘着尾巴。”
“李经理你不是说当官要为民做主，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吗。”
老孙把李经理的名言搬出来。
“你这是和我说话吗？你叫我回家卖红薯？我还想叫你回家种地瓜呢。明确的说，你那里装了空调，连茅房都要装空调了，苍蝇还嫌热呢。我要狠狠杀杀不正之风。特别是你们这些吃闲饭吃惯了的老同志的。”
李经理不知为什么在老同志们面前变了另一副脸孔，他不再给老同志们面子了，他要老同志回家种地瓜，这不是明摆着把他们放入下岗指标里吗？
2
这天，单位里热火朝天分西瓜。
一个职工五个西瓜，并且很贴心的用一个大编织袋装起来，到了下班时间，每个人跟拖死狗一样，把自己的五个西瓜弄到班车上。
自然是没有乔麦的份儿。
但奇怪的是，也没有老孙的份儿。
老孙可是在册的正式工。
恰好这天是老孙来值班，他眼巴巴盼到下班，没有人叫他去领西瓜。眼见着众人都走，老孙沉不住气了，跑到食堂去一探究竟。
因为剩余的西瓜都放在食堂了。
由于小马还在家养腿伤，因此食堂工作由公司办的一位年轻干事暂时顶替。那干事年纪轻轻的，眼睛上挑到云鬓里，只高看领导那一层。
老孙去找干事打听福利西瓜时，他正忙着两头转。
原来这晚，李经理留了总公司几位来调研的科长吃饭。由于级别不高，加上前一阵大字报事件的影响，李经理显然低调了很多，只留科长们吃饭，并没有敞开三楼舞厅招待他们。
食堂那俩被李经理训练出舞技的小姑娘，曾出现在大字报中当了绯闻配角。大字报上那句：弄了，让人对李经理和小姑娘的关系想入非非。事情发生后，李经理的确把人弄了，弄回家去了。
公司办的这位干事，一边去厨房监督厨子做饭，一边兼着给李经理那边亲自端菜倒茶的。因此老孙对老孙的到来，并不搭理。
干事端着一盘红焖大虾，穿过贫农厅到了富农厅，李经理他们在地主厅里用餐。老孙亲密跟随，说：“我跟着你去找李经理，正好问问分西瓜为嘛没我的。”
干事冷冷说：“这次分西瓜，你们那几个平时不上岗在家玩的老同志都没有。”
老孙：“我已经上岗，和他们不一样。”
干事：“你来上班才几天啊，要是给了你，其他在家闲着的也要给，公司这是养着一群吃闲饭的。总之这西瓜，你们老同志不在册。”
干事小心翼翼的端着红焖大虾，走到地主厅了。
大约怕放在库房憋闷坏了，发福利剩下的西瓜堆在富农厅。老孙独自站在富农厅的大厅里，看着那些圆溜溜的绿皮西瓜，想到值班室装空调被拒，分西瓜没自己的份儿，边缘化的孤独油然而生。
装修豪华的地主厅，李经理正在招待各位科长。
大字报事件后，他懂得要夹着尾巴做人，既要打点好上级，也要和各位科长搞好关系。有点小权的，释放一点权力毒药，就可能是致命一击。
李经理正跟财务科副科长碰杯。财务科长被称为财神爷，来个副的财神爷已经很给李经理面子。
就听外面啪嚓一声。财务科长说：“哎呀，好似无数硬币掉在大理石上哇。”
干事正拿着酒瓶子等着给空杯的领导添新酒。耳朵竖了一下。
李经理又跟合同科的科长碰杯，我科不给你签合同，万贯家财也是纸上谈兵。
外面又啪嚓一声。合同科长说：“哎呀，什么洪水猛兽，坚决不予签字！”
李经理跟预算科科长碰杯。没我的预算审批结算盖章，你合同签不了一分钱拿不到。我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听外面啪嚓一声，杯中酒差点溅到预算科科长的瓶底小眼镜上。
连续惊了三个科长大人，李经理使了个眼色，干事就出去了。
富农厅里，老孙正在摔第四个瓜。干事来不及阻止，啪嚓一声，地主厅里的政工科科长说：“李经理，大事不妙，你们单位有炸弹！恐怖袭击来了！”
听闻有炸弹，喝的醉醺醺的科长们一下子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桌子下一群醉鬼，东倒西歪。然鹅，炸弹再也没有炸响。
一会儿干事进来，对着李经理一阵耳语。李经理高声宣布：“同志们朋友们，警报解除，经调查，天气太热，西瓜自然炸裂，惊动了各位爷。来来来，我们一醉方休！”
老孙摔西瓜理直气壮，算是把属于自己的那份西瓜摔了，他虽然把一分钱攥出水来，关键时候也会放血。
抱起第五个西瓜，眼见干事那张小白脸变成猪肝色，于是改了注意，今晚闷热，吃瓜群众不如吃瓜吧。
干事领教了老孙的无赖，又把两人发生战争，搅了领导的酒局，被李经理批，因此忍气吞声看着老孙抱走西瓜，差人来打扫战场。
3
老孙还在生西瓜的气。他绝不善罢甘休，挨个给闲置在家尚未退休的老同志们打电话，汇报单位分瓜之事。
老同志们得知自己被福利抛弃了，意难平，于是自觉组队，来公司报到，要找李经理要说法。
李经理接见了老同志代表团，对老同志们说：“请大家到会议室，我们研究下老同志的福利问题。”
老同志们来到会议室，机关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在。老孙的男邻居陈有福在，女邻居乔麦不在。
老同志们听了半天，福利的毛见不着，倒是来了一场下岗动员大会，李经理沉痛的宣布，总公司给了单位五个名额，但政策会有变化，说不定明天就给十个名额。
整个会议，暗示下岗名额在老同志们中间选取。
李经理的潜台词事是：再闹下去，你们都给我开了。
老同志们都没了脾气。暗自嘀咕自己未来的命运。
老孙自觉是这次福利动乱的发起人，下岗名额里他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觉得做人的失败在于没有和领导搞好关系，以至关键时候陷入被动。
他连着烙了几夜大饼，在白天大太阳骄傲发光的时刻，在买断意向书上，签下他骄傲的名字。
买断，至少能拿到一部分补偿款，等着被下岗，那是卸磨杀驴鸡飞蛋打的事。
老孙的买断，产生了羊群效应，几位老同志纷纷在买断意向书上签字，自觉脱离老单位。
当别的单位还在下岗运动里拖拖拉拉没个结果，李经理先打了个漂亮仗。他收到了总公司领导的严重表扬，暂时雪了大字报的耻。
乔麦的那幢楼里，八户人家，老孙和王琴这一公一母，在这场运动里品尝了螃蟹。
4
一楼的老孙对老婆说：“这几天怪了，腿就是不吃劲，好像不是自己的，是不是前一阵值夜班吹风扇伤着了。”
老婆说：“当时你还吵着要单位给你装空调呢，风扇厉害还是空调厉害。”
老孙说：“长头发女人见识短，单位里不就为争一口气吗。装了空调我也不开。看来我的腿是天气预报，可能要变天了。”
老婆：“气也没争着，人先回家了。”
老孙：“马上二十万揣在怀里，俺老孙腰杆一下硬了。”
三楼的王琴说：“这几天怪了，我的老腰老是不舒服，月子里受凉落下的毛病又犯了。”
陈有福说：“那你睡觉别捆着塑身衣了，腰身得不到休息放松，老是绷着血液循环不好。”
王琴说：“什么呀，我的老腰是天气预报，可能要变天了……”
四楼的乔麦没有出去摸知了猴，知了猴快被他们摸光了。
夜晚她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一下子翻到大国企自己的电视频道。本想立马换台，一下子被画面吸引了。
电视上，播音员正字正腔圆的播报公司新闻，无非大干快上热火朝天，企业新闻比新闻联播更人觉得人生美好前途光明。
新闻结束后，播音员贴心的提醒大家注意天气变化，及早做好防范措施。
那播音员甚是端庄美丽，明明一只小狐狸，却有一本正经大灰狼的即视感。
播音员是小媛。
别人在下岗运动里如同耗子惴惴不安，她摇身一变，由图书馆的小职员成了企业电视台的播音员。
小媛的人生，扶摇直上。
5
是的，要变天了。
雷大爷仿佛拿了斧头，从窗子外面凶神恶煞劈过来，咔嚓一声巨响，电光火石间，雨点就砸下来。狂风夹杂着暴雨，天地间混沌一片。
乔麦蒙紧被子，她没有怀抱可以依偎，她只抱着她的布娃娃路桥美。
玻璃窗噼里啪啦作响，一定有雨水渗进来了。暴怒的风似乎要把屋顶子扯去，屋里睡着的女人也许要像白条猪，插了翅膀扶摇上天。
有时候，让我们心生恐惧的，不是艰难的人生，而是一只蝙蝠，几声雷电，或者，是心里的妄想。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又突然惊醒，她是被一个念头吓醒的，窗外天摇地动，致礼和阿飞住在小平台，会不会被刮到海里去呢？
一场罕见的台风从小城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