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麦后来想起她的生产,竟然是一件与自己亲人无关的事。
她惊动了邻居陈有福和王琴,还惊动了老孙。大半夜的找不到出租车,老孙的小摩的就派上用场。她坐在小摩的里,老孙媳妇坐在她身边,对面是陈有福和王琴两口子。小摩的在夜里亢奋向前,乔麦总是担心路桥美随时会从肚皮里蹦出来。
没那么快。骨缝开了两指后就不动了。生产的女人像母猪,被一个肥胖的男医生肥胖的手指插进身体里搅动一圈。
只经历一个男人的女人对别人碗里的肉是有幻想的,陌生男人就以这种方式进入她的身体。待宰的母猪在疼痛里厌恶到极点。不知道见识无数女人生产时并不美好的生殖器的男人,和女人做爱时还有没有性致。
男医生说:“别躺着,要活动,让骨缝快开。”
得到消息的致礼插翅难飞,这几天大风天气,根本回不来。
婆婆凭她生了四个孩子的经验断定,儿媳只打雷还下不着雨,因此她等着交通车的正点时刻慢慢赶路。
王琴说:“都说高龄产妇生产慢,我一着急,头发一竖,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前后用不了三十分钟,太利索了。”
老孙媳妇说:“我生大丫头疼了三天三夜,生小儿子像拉了一泡屎那么利索。”
王琴对实在的老孙媳妇心里小鄙夷一把,老孙背着手来来回回,这两口子像黑夜里的铃铛晃得人心烦。晃着晃着,天就亮了,王琴一劝,两人先回了。
阳光穿过玻璃窗徐徐渲染而来,疼痛也像个筛子,频率越来越快。谨遵医嘱的乔麦已经爬不动楼梯了,她在楼梯边站着,腰就要断成两截。
王琴走过去,说:“小乔,你不动也是疼,动也是疼,还不如动,生的快。来,我拉着你的手爬楼梯。”
她拉着乔麦的手开始爬楼梯,后来,干脆架着她的胳膊往上走。她拿出瘦身沙龙讲师的气势,鼓动女邻居做大象界的运动员。
陈有福目睹这这对女人消失在楼梯口,他老婆私下里各种对女邻居的鄙夷,如今像战友一样,结成同盟,轻易投入战斗。
女人心,真是不懂。
四层楼,来来回回爬了两遍楼梯,下楼时,乔麦累的大口喘气,王琴说:“我要去洗手间了,爬了这么多楼梯,你不生我倒是有动静了。”
“看着点。”王琴对陈有福交代三个字后,飘然进了卫生间。
陈有福看着她的女邻居在走廊里慢慢来回走。临盆前的女人经过他身边,她看他一眼,什么心思都没有。要是致礼在身边,她可能会疼的骂出来。
后来,他看见她跪在地上,她的头深深埋下,排山倒海的疼痛让她哭泣。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来,等着她剧烈的宫缩过去,然后递给她一只手,她就在这只手的扶持下慢慢站起来。
“可怜的人儿。”他说。
陈有福的两次当爹似乎都太容易,第一个孩子是在出生两个月后见到的,第二个孩子王琴头发一竖就生下来,女邻居的生产如此惨烈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男邻居的手像短暂的止痛药,很快失效,新一波的疼痛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求医生了。
王琴一身轻松的走出来,别人生孩子居然治好了她的便秘,她一下子体会了老孙媳妇俗气的利索。走廊里已经不见孕妇庞大的身影。陈有福作为现场的唯一的男陪同,刚在生产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2
夫妻俩在待产室门前等候。
等候的还有一户人家。陈有福从门口有庞大的亲友团里,认出野味店的老板。
胸前大葫芦的老板娘和沉默寡言打野味的老板都在奔四的年纪幡然醒悟,两人越来越老,兔子不会越打越少,急需一个带把的继承夫妻俩荒郊野外所赚的钱财。于是男人拿出夜晚打兔子的勇猛精力,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虽然怀孩子比打兔子艰难很多,但持之以恒,某天的一炮终于打中。
老板娘的肚子熟了。男人开着二手皮卡载着女人来小城生产了。
皮卡的颠簸和女人的宫缩在一个频率上,老板娘在车上大骂:“天煞的,开慢点能死啊,把孩子颠出来省下去医院花钱了。”
男人于是放慢车速。
女人又开始骂:“天煞的,开快点能死啊,要是赶不到医院生在路上,你倒是省钱了。”
男人一加油门,车子窜出去,女人又开始骂,男人不知道该开快还是开慢,快和慢横竖都得死。
老板娘进了医院就直接进了产房。生孩子箭在弦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男人见面,假装不认识。陈有福和打野味的男人对视一眼,目光像烫了一下马上分开,谁也不认识谁。
先传出消息的是野味店老板娘,如愿以偿生了儿子。打野味的男人忽然激动地喊起来:“饺子饺子,两千以上!”
众人以为老板要买两千块钱的饺子犒赏大家,真是大手笔。打野味的男人又激动的双手挥舞:“快出去联系轿子。普桑不要,最次桑塔纳两千级别。”
原来生儿子要坐小轿车回去,级别在桑塔纳两千以上,生丫头就做那辆追野兔的破皮卡回家。
野味店老板娘生孩子的戏皆大欢喜散场,乔麦的戏却很长,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致礼的电话一个个打给陈有福,曾经互相不屌的两个男人忽然亲密起来,致礼低三下四感恩戴德的口气,陈有福暗地里有些小快意恩仇,恩什么仇什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线团。
“如果我生孩子这么拖拉,你会心焦吗?”王琴突然问,陈有福大吃一惊。他一直故作轻松的姿态里藏匿的一点小私心,还是被侦察员老婆看出来了。
“男人见到动物生产也会紧张。自古说接生婆,又不说接生汉。”
王琴叹口气说:“这孩子生的,与他们家无关,倒像是咱家的事。摊上这样的女邻居,真不省心。等她老公回来,好好宰他一顿,好好答谢接生婆我接生汉你。”
旋即她又改口:“不对,咱俩不会接生,是陪生。”
王琴话音刚落,胖胖的男医生出来,脸上挂着要赴宴会吃大餐的愉快表情穿过走廊,走到产室的门里面去。这个真正的接生汉用他胖胖的手伸到女人的身体里搅动乾坤,把赖在子宫里不愿意出来的胎儿引向产道…
后来,护士出来说:“谁是乔麦的家人?交小被子钱一百,男孩一百,女孩八十。”
护士最后一句话明白无误的宣告,乔麦已经生了,是男孩。
陈有福愉快地掏钱给护士,然后偷偷舒了一口气。他的那口气被王琴揪住了尾巴梢,王琴说:“人家生儿子你很高兴是吧?好像给你生的。”
陈有福索性把气理顺,顺畅呼吸:“高兴啊,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就像山顶上看日出,会带给我们好运的。你不是也料事如神猜人家生儿子吗?”
王琴当初的猜测只是为了安慰孕妇的,实在没什么根据。预言成真后,她有点小失落。
3
遥控指挥的致礼就这么轻易当了爹。准备已久的丈母爹脸,一下子换成未来公爹的脸,他在方寸间的小平台对着大海吼了几嗓子,阿飞当了叔,也跑来一块儿吼。两人一吼,吓跑了来觅食的鱼群。
因为当初是准备了女孩路桥美的名字,突然而来的男孩要准备新名字。解决温饱问题的中国家长,最喜欢拂去百年老牌匾上的厚土抠个字给孩子起名,以显示自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学问。致礼是个简单的人,女孩美男孩就帅吧,于是给儿子起名叫:陆桥帅。
每个生命的来临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迟迟不生几乎酿成事故,陆桥帅被产钳和胖医生的手拖到这个世界上,这小子在娘胎里体重超标,八斤半,本该剖,被拽出来已是奇迹。
在血腥的痛里,乔麦记得临床那个产妇始终咿咿呀呀唱小曲一样呼喊着,生下孩子后还在咿咿呀呀,那声音让她想起酸辣土豆丝或者别的。医生说:“喊什么喊,拿着鸡毛当令箭,都生了!”
卸货后的乔麦带着她的战利品从产房里推出来,迎接他们母子的是陈有福和王琴,还有刚刚赶来的老孙两口子。
从手术床到病房床的移动,自然交给了最强壮的男人陈有福,搬运工陈有福在抱起他的女邻居的短暂时刻,感觉比上次在单位里晕倒时那个乔麦,足足重了一袋面的分量。
到了中午,婆婆和两个大姑姐终于来到。据说交通车坏在路上,延误了到小城的时间。
婆婆没想到乔麦居然生了个男孩,看见小床上的婴儿时,喜极而泣。
她端详了婴儿一阵,说:“真像我那死去的老头子啊。”
乔麦一下想起了陆老头那张严肃的遗像脸,心想:像个鬼!
4
婆婆自然留下来伺候月子,只待了几天,就光荣下岗。
由于致礼不在家,婆婆第一晚和产妇一张床就寝。乔麦顶着俩肥硕的母兔子,还没下奶,路桥帅暂时喝奶粉。夜里孩子哭,曾经有失眠毛病的婆婆睡得无比香甜。乔麦忍着侧切的疼痛起来给孩子冲奶粉。
婆婆在家时每天追一部宫斗戏,伺候月子期间雷打不动追剧。有时候晚上追了,第二上午重播,还忍不住打开看。
各种电视剧妆点了寡母的精神世界。
她不洗乔麦的脏衣服,只洗孙子的尿布。她端着一盆冒尖的脏尿布,眼睛盯着电视,对儿媳说:“等会儿,紧要关头,那太监要对妃子使坏了。”
乔麦第一次当妈,手忙脚乱。婆婆也是第一次当奶奶,并不专业。一切似乎都可以忍受。后来一件事,让乔麦再也无法忍了。
乔麦去洗手间,婆婆来看孩子。
卧室里有张婴儿小铁床,是同事家儿子小时候用过的,看起来还挺新。那边,电视剧马上开始重播了,婆婆摇着小床,希望孙子快点睡觉。她唱起了儿歌:东咕哒,西咕哒,锅里煮着癞蛤蟆……
摇啊晃啊,还没摇到外婆桥,只听小床哗啦一声,像个变形金刚,散架了。路桥帅小朋友遭遇了他出生以来第一次重大危机,他掉在沦陷的铁床下面,哇哇哭起来。
从卫生间冲出来一头母狮子,赶紧把孩子抱起来,以奶头哄孩子。
乔麦的奶水此时汹涌澎湃。
婆婆一个劲儿说:“你们省钱,不买个新的,什么破质量。”
孩子哄睡后,乔麦再也忍不住,把她积攒的新仇旧恨一股脑儿发出来。
婆媳火力开战。
致礼此时正好搭船回来。一进家门,正想一步跨到卧室,去看那个神奇的小肉球,却见自己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老太太对儿子说:“这月子我伺候不了,你媳妇生了儿子,脾气大的很。”
乔麦趁此宣布,让婆婆回家歇着去。婆媳同笼,她要抑郁了。
婆婆光荣下岗。致礼也笨手笨脚的,经常被儿子的尿布愁哭。乔麦不想她自己的亲娘顶替,亲娘心粗,不会照顾人。世界上的母女关系并不花团锦簇。
那时候小城还没有月嫂,她找了一楼老孙的老婆来伺候月子。老孙老婆平白赚了好几千大洋,甚是高兴。她心善,干活麻利,喜欢孩子,和女邻居沟通无障碍,乔麦安然度过了她的月子。
5
和陆桥帅一起到来的好消息是,乔麦的中级如愿考过,家里有一名奶孩子的中级会计师。
会计师天天计算的是孩子的屎尿屁。一孕傻三年,她有时候脑子短路,买菜购物超标,她把小胖子陆桥帅从婴儿车里提出来,手就不够用了,她抱着胖娃娃站在楼道里犯了难,究竟是先抱孩子上楼还是先把菜运上楼去?
有一次碰到她的男邻居陈有福外出回来,男邻居逗弄着他迎接出生的胖娃娃,然后就扛起东西当了搬运工。
还有最傻的一次惊心动魄。
阿飞和小媛来看孩子,乔麦嫂子请人坐沙发,然后自己也要一屁股坐下去,小媛猫叫一声:“嫂子别坐!”
原来婴儿就放在沙发上,差点被自己的糊涂娘一屁股坐上去!
小媛看着小肉球说;“嫂子,宝宝像你啊。大眼睛双眼皮,真好看。”
路桥帅的确没像死去的爷爷,越长越是有着乔麦的影子,肤白,大眼。
阿飞说:“咱生个闺女,定娃娃亲。”
小媛撒娇说:“才不呢,女孩随爹,一双肿眼泡多丑啊。我要生儿子。”
阿飞就是肿眼泡。
俩人打情骂俏一番,乔麦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脸:没有下巴,眼神阴森如杀手。他拿着刀,对她低吼:婊子……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个月后的凛冬,阿飞在驻守的小平台,也看见了一张没有下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