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亮后,陆桥帅就转到低烧频道。但精神还是很差,胃口不好。
老孙老婆来看孩子。
老孙老婆有一张甜嘴,和老孙的倔嘴相映成辉。每次见到陆桥帅,她一阵猛夸,最常说的话是:“这小孩真会长,净捡爹妈的优点长。”即使陆桥帅在发烧这句话也没有落下。
如果只是单纯来夸陆桥帅的,未必小瞧了老孙老婆。
她听老孙讲起孩子的事,立即想起她那在上海念研究生的儿来。老孙说当年她泼了一碗冷水救活孩子,就像一个先进的事迹只汇报了一半,交大高材生不是一碗冷水泼出来的,而是半脸盆水泼醒的。
此外她还有一个独门秘笈,憋了二十多年没有派上用场,而今拂去历史的尘土,就要派上用场了。
乔麦低下来洗耳恭听,所有关于孩子的经验,母亲的耳朵都变成夜里的猫。
老孙媳妇说:“我刚才扒了扒孩子的眼皮,估计是吓着了,孩子小,八字软,说不定啥时候被脏东西近了身,你给他叫叫。”
关于叫叫,乔麦的故乡记忆里有,称之为叫魂,狗娃掉魂了,通常母亲大人拿了把勺子走到门口,对着门外的空气舀两下,大声叫唤:勺帮伸,勺帮伸,小孩没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这时候,母亲大人又将声调提高一个分贝,叫唤到:“狗娃,回来吃饭!”狗娃的父亲大人在屋里扯开粗喉咙大嗓子喊:“已经回来了!能喝两大糊糊,吃仨大白卷子!(馒头)”
老孙媳妇说乔麦说的那些都过时了,现在住楼房谁还大声喊啊,喊了还以为失火呢。
老孙媳妇面授秘笈,乔麦决定天黑实施。
乔麦用洗菜盆端了半盆水,拿了一根红色布条蘸水,每个房间的角落洒几滴水,连厨房卫生间阳台都不放过,她撒一滴水心里默念一句:妖魔鬼怪都滚开,陆桥帅快回来。
如果她不曾成为母亲,她肯定把老孙老婆的建议当成笑话来听,然后高举反封建迷信的大旗。当了娘,她的心就像春天新绿的柳条,谦卑的低到河里,任凭流水洗刷而不去追根朔源。
坐在地上玩积木的陆桥帅,奇怪的看了一眼他那神神叨叨的妈妈,又低头沉入自己搭建的世界了。
每个房间撒一遍神水,乔麦依次打开木门防盗门,回身重新端起那半盆水,走到门口,母老虎低吼出一个字:“滚!”,对着楼梯口闪电泼出去!
只听一个人低低叫了一嗓子:哎呀…
陈有福刚刚在昨夜当了柳下惠让忧伤的母亲一路依靠着,这种甜蜜让他回味了一整天,越加发酵到酸,晚饭后他一手拿篮球一手提西瓜,双枪老汉就有了正当理由上楼而来。
他甚至想好了台词:“陆桥帅没事吧?多喝水多吃西瓜多排尿,很快没事的。”乔麦进一步挽留的时候,他一定要让这个破篮球潇洒的在二拇指上转个圈,表示他的球友都在眼巴巴等他这灌篮高手呢。
在老孙老婆面授的机密里,这个滚字加泼出去的水代表着妖魔鬼怪脏东西统统滚出她家。
陈有福刚拐上楼梯来,就接到一个天雷滚滚外加湿身的命运。
女人的心,海底的针,针针扎人,他这辈子去终南山当和尚算了。
2
致礼回来的时候,乔麦说起陆桥帅的发烧晕厥,所有的惊心动魄不过是门前平缓流淌的小河,再无浪花。
当然,怕致礼小心眼病发作,乔麦诉说的小河到了叫魂泼水嘎然截流。恩人上门送西瓜遭遇湿身的桥段被她省略了,否则致礼会在表面上批评老婆二百五,私下联想到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来。
致礼给乔麦的忠告是,他的同类没个好东西,见到漂亮女人先上了再说。
乔麦问致礼上过别的女人吗,致礼说:“懒,玩女人费钱费力费时间,不如玩游戏来的爽。”
致礼对婚姻的忠诚是建立在对游戏的痴迷上,乔麦觉得他说了大实话。但她还是觉得男女之间应该有中间地带存在,上床不是那么容易,比如她和陈有福。
诚然如此,这个讲大实话的男人的屁股,还是挨了老婆一脚。
甭管致礼的忠告如何,她觉得脚下踩着男邻居的头顶,就不会踏空,仿佛这个男人托着她,有隐约的安全感。
当然,老孙也是让她感觉踏实的邻居。老孙有很多在别人看来很不耻的行为,乔麦觉得他比陈有福更一览无余。
但是老孙出事了。
3
世界悄然发生了改变。公务员和退休工人的春天来了,不但没有下岗之忧,还涨了工资。
老孙在当年的下岗买断中急流勇退,如今日子过得紧巴,心里常常郁闷,犹如大姑娘失身,被情郎抛弃了。
儿子研究生毕业,已决定留在大上海,打电话来告诉二老已经有女朋友,明摆着在魔都安家落户了,因此邀请父亲去上海一游。
其实是顺便考察一下上海的房地产市场,做好买房准备。
老孙只在上海呆了一天就坚决要求离开,他的理由是,大城市有什么好,出门就花钱。花钱也罢,不见景只见人头,哪里有咱小城舒服。
关于上海的房地产市场,他惊鸿一瞥后对未来走向大胆推测:”房子好几万一平米,小破房卖出皇宫的价格,里面住着吃糠咽菜的穷鬼子,买根葱都掂量半天,他们个个身家百万。完全有悖市场经济,等等,我就不信它一只高高在上。”
他叫儿子等等上海的房价回落之时再考虑买房计划,同时他嘱咐交大的高材生,和女友同居也要学习资本主义AA制,最好人家负担一份房费,千万别早早的弄出个孩子来。上海这地方,地里长楼房长金子就是不合适养娃。
交大高材生觉得他爹带着小城的鼠目寸光,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不值得反驳。
老孙当夜去火车站躺椅上凑合一晚,第二天一早赶火车回来。
他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垃圾桶里捡了一些矿泉水瓶子,拿到厕所一脚一个个跺扁,装进行李袋。一个正在洗手的男人不好好洗手,老孙咔嚓跺一个塑料瓶子,他就回头看一眼奇怪的老头。
老孙想:“看什么看,上海小男人,连个腚锤子都没有。”
出门一摸自己的屁股,发现自己也是没腚锤子的男人。
别人看了白看,多亏他那交大高材生没看见,否则又要沉重的思考亚里士多德与小城民工的理论距离。
老孙也在思考。
上海到小城的一路,目睹窗外中国大地朝气蓬勃的发展景观,他觉得日新月异的中国就行一辆永远在提速的火车,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去过大上海的老孙倍感自己是火车无情摔下的弃儿。
他暗自算了下自己的老本只够给儿子在上海买个厕所的面积,还是只能一个人转身的那种厕所,回来后他就毫不犹豫参加了买断下岗人员组织的堵路运动。
抗议的人群不但堵路,还堵了局大门,准备把领导们瓮中捉鳖。不想防爆警察来了,放了不知什么名堂的东西,好像屎壳郎的屁,把老同志们呛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止。
警察从边缘包抄过来,站在最旁边准备随时逃跑的老孙因为刚好捏了一把鼻涕而被逮住。
当然,那把长长的鼻涕就趁机抹在大檐帽身上。
4
乔麦看见老孙的那辆带天窗的小摩的一直停在路边,车窗玻璃都蒙尘了,以往老孙总是把玻璃擦得明镜一样。
她问老孙老婆司机怎舍得休息。
老孙老婆长叹一声:“别提了,你孙师傅进了学习班。管吃管住管学习,就是每天要交一百块伙食费。”
原来老孙遭遇了致礼一样的待遇,不过致礼那时候没有交钱。
时代真是进步了。
乔麦倒是听说堵路运动人员被抓的事情,但没想到自己的邻居也在其中。老孙的倔脾气,估计要吃苦头的。
老孙媳妇凄凄惨惨的说:“有门路的都出来了,他就在里面受吧……”
乔麦说:“我给你想想办法,看看孙师傅能不能尽快出来,但是把握只有五成。”
老孙媳妇感激不尽。
这个能帮上忙的人就是王经理了。
尽管和王太太已经相熟,乔麦觉得拐弯求人办事还是只针对要求的人。王太太那拖拉机,说不定哪天就把你所做的事装上车兜,和陈芝麻烂谷子一起拖出去卖了。
因此她跑了一趟王经理的办公室。
5
到了目的地,王经理办公室有人。她又重新退出来,一直等着里面的人办完事再进去。
王经理没有泡茶,直接问乔麦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有事来的。
乔麦也不气,就把老孙进学习班的事告诉了王经理,看他能不帮忙把自己单位的老员工领回来自家教育。
王经理问:“别人家的事你干嘛操心?现在助人并不为乐,也可能惹麻烦。”
乔麦说:“知恩图报。老孙是我的恩人。”
她把生产时老孙的帮忙简述几句。说:“于私来说是这样。于公来说,老孙虽然买断,但前身还是隶属王经理的公司,出了问题就是等于给公司摸黑。不过不难为王经理,能办成锦上添花,办不成凭天由命。”
乔麦的眼睛一览无余的清透,越来越爽快的个性都让王经理喜欢。王太太枕边风里,当然吹过外甥女金莲和小乔一个商场的风。
有些女人越老越啰嗦世故,有些女人年轮每刻一圈,都把男人吸过来看看刻下的蛛丝马迹里包藏了什么秘语。
王经理说中午要陪局领导吃饭,正好问一下此事。
乔麦赶紧告辞,领导的借口总是婉转的,她赤手空拳来找人办事,凭什么?
忘年交根本从未交过,她对这事的成功一下子降到了两成希望。
走之前,王经理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摊开手说:“小乔,好久没见了,你越发出落的好看了,我还是那么喜欢你。来,抱一个总可以吧。”
这是快下班的时间,不会有下属到他办公室来了。门没有反锁,乔麦没有紧张。人类的情感有很多模糊不清的地带,不是只有黑白那么简单。
乔麦是跳跃在这个地带里的一只鹿,朝着王经理的方向。
王经理的双手像个张开的羽翼,一下子把她抱住了。
他的拥抱还是那么紧,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一样。
一瞬间乔麦想到那次的红薯事件。但她心里有了定力。
果然,王经理松开了她。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
王太太那次把小媛狠狠收拾了一顿,王经理便知老婆是狠角色,即使猎艳,对熟人下手也要三思一下了。
对轻易打到食儿的猎人来说,一种猎物在林间跳跃他永远打不到,但是却能长久的看到它闪烁其间,不失为一种乐趣。
6
第二天傍晚,乔麦听见小摩的突突的发动声。从厅的窗户往外一瞧,老孙的小摩的屁股后一阵黑烟,蹦达着奔向黑车市场了。
王经理的权力所到之处,顺手摘了一颗果子,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只要不是烫手山芋,接着又何妨。乔麦心里想。
为老孙做了一件事令乔麦开心。想到另一位男邻居,这些年来一直白白使唤,拉磨的驴子还要中途添点草料,添点啥呢?
上次的泼水,陈有福提着西瓜滚了篮球,乔麦下到楼梯口捡回来的,那篮球真旧。
乔麦买了一个斯伯丁的篮球,上面印着NBA,四百多只能算中等价位。
送陆桥帅上幼儿园的早上,她提前两分钟下楼,打算准确无误的送到主人手中,扣除感谢寒暄的话,正好不耽搁他赶班车。
但是这天早上,她没有见他出现。
连着三个早上,他都没出现。
乔麦注意到,到了晚上,陈有福家里也黑灯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