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宴没有吃成。
陈有福出发前去老孙家。
老孙两口子把这次赴宴当成大事,各自换了身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老孙还有一双压箱底的皮鞋,平时不穿,到了场合才拿出来,陈有福注意到那双皮鞋亮的照出影子来。老孙老婆前一阵刚因为支气管炎住了院,出院后脸上还带着病秧子的残余势力,为了这次敷赴宴,她特别搓了两遍雪花膏,头发梳的根根顺溜,苍蝇站上去都能滑倒。
陈有福也恰好理了发刮了胡子。
收拾妥当,就要出门,老孙老婆忽然说:我自己做的醪糟,给小乔带点,她爱吃。
说着,跑到厨房带了一瓶醪糟,打算到火锅城后,交给后厨煮了给乔麦吃。乔麦坐月子时她当月嫂,知道女邻居的这个喜好。
这回没什么心事了,是真的要出门了。刚打开屋门,吃了一惊。
门口站着三个穿制服的警察,亮明身份,说要问老孙一些事。
忐忑进门。
一警察问老孙:有人举报你要造反,预谋策划一起反党反共的活动。你坦白交代,东西都藏在哪里。
老孙:谁吃饱了撑的,我爱祖国,祖国也爱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举报我的人不得好死。
陈有福在一边听明白了,因为化工厂偷着排毒,小城空气很糟糕,民怨沸腾,贴吧里最火的帖子就是号召民众上街散步,把化工厂赶出小城。
老孙谨小慎微,怎么成了造反的头呢。
果然,警擦从老孙家院子的小房里发现了证据,在一堆废品里,藏着横幅标语以及号召大家上街的宣传单子。
证据面前,老孙说:这件事反对一下还不行呢,我老婆前一阵住院,不就是被他们放毒害的吗?老百姓的命再不值钱,也不能眼睁睁的毒死。
警察说物证都在,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老孙老婆忽然哭起来:不是我们搞的,是有人放我们家里的,我们家住一楼,放东西实在方便啊。我家老头子自己一摊子事顾不过来,哪有空搞这些。
老孙喝住老婆:你少说话。
警察说既然背后还有水,你更要跟我们走一趟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老孙就这样被带走了。
这是他二进宫,之前参加买断工人散步,被抓进去后,乔麦找了王经理,把他捞出来了。这次,老孙老婆又觉得天塌下来,她恳求男邻居陈有福这个高个儿顶着。
她还告诉男邻居:老孙一月就那点退休金,都是牙缝里挤着花,哪舍得花钱干这事,平时他是有牢骚,也就混在老头堆里当屁放了。这些物料是一个小年轻放在这里的。
陈有福问小年轻是谁,老孙老婆说不认识,就看到夜晚有个人把东西放在院子小房里。老孙啥也不肯告诉她。
乔麦一家三口从火锅城回来后,致礼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杨二妮是本地贴吧的吧主之一,老孙突然进去,会不会是老K和杨二妮举报的呢。
致礼表示将穿上马甲披挂上阵,潜到贴吧里,搞清事情真相,早日把老孙捞出来。
2
小城的散步运动,因为老孙的被抓而流产,网上喊口号一个比一个响亮,得知一个进去了,一群人也只有换个马甲继续骂。
致礼在海上没有潜水,而是潜入贴吧,也成功摸清了哪个马甲是头,但脱去马甲,也不知道是骡子是马。老孙进去三天了,他肯定知道是谁,这倔老头不想当叛徒供出传说中的小年轻,大包大揽。他坚信再吃几天牢饭,就出来了。
老孙的儿子在上海,这事自然不能让儿子知道,闺女那边被一个病孩儿折腾的暗无天日,也没什么能量。他的两个邻居陈有福和乔麦暗中使劲儿。
从前王经理帮了乔麦的忙,但是老王莫名死于毒馒头,如今她这边没有向上生长的关系网。她一想到老孙的事,就难过的不行。多年来,他是犹如父亲般的存在,有他在,比陈有福更让她感到踏实。老陈对他的好里,掺杂着不得以藏起来的情欲,而老孙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夜里孩子入睡,她和陈有福隔着楼板靠着手机商量这事。
她说如果交钱能保他出来,她愿意卖掉那些在银行里翻不了身的基金。当初致礼的三姐借钱她不舍得,老孙有事她毫不吝啬。
陈有福说你看多了好莱坞的电影吧,中国是人情社会,老孙的事可大可小,找对了路子就好办了。他们治一个老头,是杀鸡儆猴,老孙痛快放出来,后面小城散步运动起来,怎么压下去。
她急了,便说:你肯定有办法的,你要是帮不了他,我就从楼板上戳个窟窿,一生气就吐口水。
他说:跟你们两口子做邻居真是,一个要在我头上拉粑粑,一个给我吐口水,小帅要来点什么?
乔麦懒得跟他开玩笑,一个字不回复。
他回过来,一本正经说,他找了一些关系打探,都碰了壁。老孙现在属于买断人员,社保不属于企业,没有单位担保,只能走法律程序。但人情社会靠人情,他在关系网里找到一点头绪。
他跟乔麦说:我可能需要去见一个仇人。
她忽然想到:你不会去找老杨吧。
陈有福:就是找他。
老杨现在是开发区委员会主管环保方面的头,化工厂放毒,民怨沸腾,在散步前夕,他们收到线报,联合警察一起维稳。所以,放人很可能是上面一句话的问题。
乔麦一想起老杨就头疼。上海出差时的那次不愉快经历以及后来引发的多米诺效应,曾经使她遭受重创。而当年陈有福为了她把老杨打了一顿,男人的仇是一辈子要算账的,陈有福去找他,这是自投罗网啊。
陈有福:这次我不能再打架了,我得想想办法。
难题是她出的。如今又要他面对难题。也许他未必对老孙有那么亲密的态度,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也需要左右逢源也需要谨慎处事。解决老孙的事已经超越了他能力范围。
她很心疼。
3
老孙六十多年的人生中,有过两次牢狱之灾。上次坐牢是在A城的拘留所。这次在小城。
一天的实战经验后,老孙就总结出两地拘留所的不同。
A城那个,盛菜的盆子好歹是不锈钢的。小城这边,直接用了一个大红塑料盆子,大约一万年没洗的样子,带着油黑的老灰,堪比文物。
A城坐牢那次,正值夏天,虽说用了不锈钢盆子,但菜上来,人还没到,苍蝇一哄而上。后来,人抢到的菜里,苍蝇肉就跟青菜荤素搭配。
好歹也有肉嘛。
小城坐牢是冬天,没有苍蝇,标配就白菜帮子加粉条。豆腐?那是慈禧太后爱吃的一口,休想!肥肉片子?能飘着几个油花子就算不错了。
诚然如此,这白菜粉条一上来,就被哄抢一空。
老孙自然知道抢的重要性,但小城的这个拘留所他初来乍到,保持了革命老同志的体面作派,等一群饿死鬼散去,他凑过来一看,只见一个老油灰的盆子,存着一点舀不起来的菜汤,连粉条那么滑溜的东西,居然一根不剩。
住的更差。A城好歹保持一人一床,尽管木板子硬的能把人老腰隔断,小城这边的床,老腰没机会隔断了,因为人挤人,睡个觉都是侧着身子。左边磨牙右边吐泡,中间有个肉夹馍。半夜起来解个手,回去一看,哪里还有位置。
他喊两边的人让路,俩人睡得跟死猪一样,哼哼了两声没动静。老孙就在边上蹲了半夜。
这半夜里,他痛定思痛,决心夹缝里求得生存。两次大牢不能白做。
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早饭是大米稀饭,稀的能照出人影来。人往稀饭前一站,不用套丝袜,个个像抢劫犯。
抢劫犯照例一哄而上,每个人都把碗里盛满。老孙小眼珠一转,瞅出门道来,他只盛了小半碗。
大家端着稀饭碗欲速战速决,才发现太烫,需要转着圈儿小口喝。而老孙因为盛的少凉的快,很快消灭掉,起身再来第二碗。由于他每次只盛一点点,实际上他喝到肚子的稀饭是最多的。别人喝一碗,他能喝两碗。
到了午饭,他迅速投入抢菜大军。别人拿着搪瓷缸子从中间狠狠挖下去,到碗里的,往往菜汤子多白菜少。老孙贴着边,左右手开弓,迅速把白菜粉条收入碗里。
到了晚上睡觉。人老了,憋不住尿,总是要起夜,老孙解手回来,发现自己那点可怜的空位照例被两边的人挤没了。
他连推带搡带吹气,总算把两边的人弄得蠕动了几下,还是不见缝隙。再去推,被左边的人一个翻身差点抿地上。
老孙连累带气恼,心想我就不信没办法睡觉了。
他背着手转了两圈,突然计上心来,只见他从大铺边倒退几步,嘴里嘟囔一句“我就不信这个邪”,然后往手心“呸”的吐了一口唾沫,踏着小碎步冲到了铺边,身子一跃砸到两个邻居之间,各压一人半边。
那俩人微微挪动了一下,对老孙的努力表示了一点尊重。老孙想:这年纪大了使劲跳也跳不高,不过就算人轻肉少,也应该有点冲击力吧,这俩人真是两头猪,也好,我就这么睡吧,权当铺了席梦思了。
刚要睡着的老孙,不一会儿就被那俩人翻到了最底层,充当了人家的席梦思。
这哪是睡觉,是受刑。
天亮后他又想了办法,继续改进了每餐的抢功,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到了晚上睡觉,又被重度挤压。由于他一天三顿饭都吃的饱,菜不够馒头顶上,多吃馒头多放屁,左一个右一个的炮弹扔出来,身边的俩人实在受不了,自动往反方向挪去。
老孙从此睡觉有了床位。
由于放屁多,老孙被封为:孙大屁。叫着叫着,干脆叫成孙大炮。后来,狱友们嫌仨字麻烦,干脆叫他老炮。
人们见到那个瘦老头,都管他叫老炮。
老孙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在小城拘留所混的不知日子。他似乎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能整出点乐子来。
有一天早上,他照例给自己盛了半碗粥,刚稀里呼噜喝完,管事的警察走到人群里,大叫:孙XX,收拾下东西,今天你可以走了。
警察喊了三遍,无人应答,警察说:孙XX那老头死了吗。
老孙这才想起是在喊他,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以为他叫老炮。
老孙赶紧舀了半碗粥,对警察说:我喝完着,就跟你走。
警察过来把他的碗打翻在地,不耐烦地说:这里的饭好吃呢,好吃你就继续吃。
说完,顾自离开。
老孙呆了一会儿,看着被打翻的塑料碗,忽然老泪纵横:咋就不让我喝完这半碗饭呢,浪费粮食有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