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孙走出号子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他有些恍惚,感觉这天气很适合在懒散的乡下,大家穿着养了虱子的棉袄,把手揣进袖子里,靠着墙根晒太阳。然后,无聊的挤一挤。
他就是被挤出来的那货。
他进去后以为日子看不到头,准备打持久战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挤出来。
他被抓的时候还穿着那双赴宴穿的新皮鞋,这么好的鞋子在猪圈里呆着,也脏的不成样子。出了拘留所大门,他找了树边一簇残余的积雪来擦鞋。
这年冬天空气恶劣,下过两场雪,也被污了身子。这些残雪更是脏。
鞋子怎么擦还是污不溜秋的,回去一定好好保养这双珍贵的鞋子,至少打十遍鞋油。
十遍鞋油要挤掉半管,他又心疼鞋油钱。
他低头用力擦鞋,却见视线里有一双干净的皮鞋伸过来。
抬头,是陈有福站在他身边。
陈有福开车接老孙回家,老孙便明白是楼上男邻居帮了他,否则他这样的小人物,随便扣个什么大帽子就能在里面呆下去,那点小聪明也蹦跶不了多久。
车上,他小心翼翼问:陈主任,你花了不少钱吧。
陈有福早就脱离体制,他习惯性叫他陈主任。
陈有福:孙师傅你不是政治犯,也不是经济犯,是良民,我们国家的司法是公正的,不用花钱。
老孙想想也是。他根本不是什么幕后主使。本次散步的头是他同事的儿子,那小年轻把造反用的物料放在他家里,他也是打算那天上街散步的。老婆一冬天气管不好,与此有关。他没想当环保斗士,只是自己的利益遭受损失他表示不服。被抓进去后,他坚决不把小年轻供出来,他光脚什么都不怕,小年轻要是坐了牢丢了工作档案有黑历史,一辈子翻不了身。
老陈说的对,我们国家的司法是公正的。
老孙又补充一句:我也不是流氓犯。当初种菜时,那大花露了大奶子给我看,我都不看。
老孙唯一的一次艳遇,当初俩人喝酒,他忍不住抖了些给陈有福看。
陈有福笑了。
车子很快开进小城,到了一家火烧铺子前停下来。闻着肉火烧的香气,老孙深吸一口气。他肚子里清汤寡水已久,早上只有半碗稀饭的库存,也消耗的差不多了。这人间美味,就像骚情的诗人闻到花香,也值得一口一口深呼吸。
小城历史最悠久的火烧铺子里,菜火烧有七八种,肉火烧有三四种,陈有福问老孙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老孙小眼盯了墙上的火烧价格表。
肉火烧比菜火烧贵一块钱,牛肉的比猪肉贵一块,精肉和带肥肉的也差五毛钱。
他还在掂量价格的空儿,陈有福已经给老孙要了十个肉火烧,说吃不了带着回去。
这顿早餐,老孙吃了八个肉火烧,喝了一大碗豆腐脑,他的胃里还有空地,另外两个他还能解决掉,但他忍着,要给老婆带回去。平常他们舍不得出来下馆子,省下来的钱,都填了儿女的窟窿。
他打着饱嗝,忽然很担心吃得这么饱,待会儿到了陈有福的车上,要是再放屁怎么办。
他在号子里被封为老炮,岂是浪得虚名。
但是回家路上,他居然一个屁也没放。他又总结出一个很有价值的人生经验:有油水的肚子是不容易放屁的。
2
老孙回来,自然是陈有福背后的运作。乔麦问老陈是不是真的见老杨了,陈有福回答说是的。
她想知道更多细节,陈有福说:反正我不用担心你挖个洞吐口水了。
又说:不过我很希望你挖个洞,这样……小帅会比较有乐趣的。
暧昧止于孩子,一切玩笑都是合理的。
这晚,陆桥帅照例去上外教课,这段时间,乔麦就呆在培训中心,百无聊赖等着孩子放学。
手机忽然收到陈有福的信息,问她在干什么。
她说在等孩子放学。
他问她多久才放学。
她说一般两个小时,现在过去了半小时,还有一个半。
他便说:我现在咸亨小酒馆,特别想咱俩聊聊,你愿意来吗。
她说:反正我也闲着,去就去吧。
乔麦开车到了咸亨小酒馆。
虽说叫咸亨,但食绝不是就着一碟茴香豆二两小酒的喝,陈有福坐在一个小隔断里,桌上摆着三样色相很好看的小菜,一瓶白酒。
乔麦在他对面坐下来。他们好久没有一起单独吃饭了,连聊个天都隔了一层楼板。
她说:这个酒馆真有气氛啊,要不是开车,我都想跟你喝一壶。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吧,我开车把你带回去。
正说着,帘栊轻挑,服务生过来,送了一壶五谷豆浆。
他知道乔麦不喝酒,但喜欢豆浆。
乔麦想,一个体贴的男人,很容易招桃花的。这是个情欲随意流淌的时代,他不动,也有女人扑上来。她暗自数算了老陈的那些花花草草,还有她不知道的呢?
男人哪个没有二两秘密?
她走了神,忽听他说:时间又过了快二十分钟,咱俩单独喝个酒不容易啊。
乔麦赶紧回神。俩人我一杯豆浆你一杯小酒的喝起来。
胡乱聊着,乔麦就问他怎样搞定了老杨。老杨比他官大,当年被打的仇还没报,岂肯再给他个面子,把老孙捞出来。
这回有酒,酒让心里的沉渣泛起,暴露在日光之下。
陈有福说:蛇打七寸。说老杨之前,我先要告诉你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乔麦:谁乱说谁是小狗。
陈有福便说:你知道我们前一阵上马的那个环保项目吗,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
乔麦:知道。艾米莉让人难忘。
陈有福没有说艾米莉。男人和女人的脑回路不是一回事。女人记住了儿女私情,男人要华山论剑。
他说了一个让乔麦更震惊的内幕。
3
老陈主管的环保项目,根本不会每天都运作,整个系统一天运作下来,费用巨大,要好几万的成本,老陈被上面指示,环保项目只在上级来检查的时候或者领导特批时,才会运作。
趁着雾霾天放毒,不全是小化工厂的责任,也有他们这些看起来达标的大企业的作恶。
她惊的说不出话来。
忽然想起他去茶馆打架那晚,他去工厂一趟。也许是他亲自监督去了?
他承认是的,但是他无能为力,自己也是一枚棋子,被人摆布。
他说:眼睁睁看着作恶,心里很痛苦,但是没有办法。抓老孙,就是吓唬那些想造反的环保人士。
乔麦:那老杨呢,怎么妥协的。
陈有福说,他对整个项目了如指掌,备了一份详细的运行记录,这个算是证据,捅到要害部门,估计一批人的官位不保。救老孙,他不得已使出这一招,老杨权衡利弊,顺水推舟做了人情,老孙才吃上了肉火烧。
乔麦觉得老杨这次又吃了昔日战友陈有福一棍子,等于又记了一层仇。她很是担心。
陈有福说:怕什么,大不了我就撂挑子走人,我跟厦门那边也熟悉,去那里工作一句话的事。更何况,他们目前需要我。
他又说:老孙多亏了早出来,他要是被定一个反革命的罪很容易,一旦法律定罪,我们本事把他弄出来。把一个小老头往死里整,其实就是吓唬那些造反的。
她叹了口气。心里好似一个铅球入了沙坑,砸出深深的窝子。
大约觉得说这些太沉重,他就把话题转了,问年后新房子拿到钥匙,她有什么打算。
她说,本打算等着小帅上初中搬过去,这环境让她没有信心,但是搬过去到了亲戚窝子里,她又不喜欢。
总之,她会先把房子简单装修,但不准备出租,新房子让别人住了,就像新娘子让别人睡了一样,会膈应。
他笑起来:这个比喻好哇。但一切是建立在殷实的物质基础之上,我们小乔未来肯定是不缺钱的。
乔麦:你画饼我充饥,反正我永远不会哭穷,就怕哭着哭着,真的穷了。将来有了钱我会不会炫富呢?那就先有钱再说吧,我没有尝过当富婆的滋味,我好想尝尝啊。
俩人你一杯酒我一杯豆浆,干杯起来。乔麦问陈有福如何对待他的新房。
他说他不装修,先扔着,他一光棍,住大房子没意思,空荡荡的屋里,掉根头发都是巨响。
她便说:你可以找个女主人进去啊。
陈有福:这好像是个难题,你留意着帮我解决了吧。我无能为力。
乔麦:把球踢给我,糊怕糊。有个大文豪说,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愿望,你看我实现了一个,另一个也要努力实现。听好了,我给你找谁你就要谁,不许挑三拣四。
喝酒的人似乎没醉,喝豆浆的却好像醉了。乔麦还想说什么,她的手一把被陈有福握住。
她没有动,任凭他揉搓着。
他声音低沉:谁都无法代替你,你在我心里扎了根。这句话不是我喝了酒才说。我心里的愿望是,新房子和你一起住多好。这句话是我喝了酒才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一个酒鬼的话,我害怕胡说八道会吓跑你……但是现在,我心里很痛苦,不是为了狗屁老杨。是她在我对面,我却不能拥有她……
他也许真的醉了,海潮一层层涌来,他的眼睛红红的,却起了雾。
这太糟糕了,乔麦觉得她必须退回岸上,不被浪头打到。这些年来,她努力修了防波堤,不要轻易被摧毁。
她脱了他的手,纵身一跃,艰难回岸,对他说:你还想念艾米莉吗,我看得出来,你们好的时候,你大约也有这种情怀在里面,或者更甚。
他笑着说:女人里很少有像你这么冷静克制的,至少我认识的是没有。好的,刚才是醉话,别当真。我来告诉你艾米莉的故事。她回B城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前两天,我收到她的消息,她发了一张在大理的照片,我便知道她辞了职。
陈有福没有告诉乔麦的是,艾米莉说会忘了他,如没忘记,那是新欢不够好或者时间不长。她主动给他信息,也许暗示了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
男人终归是理性的动物,遇见爱遇见杏,如同黑夜行船,我们在黑黢黢的海上相逢,擦身而过的瞬间,看见彼此的灯火明明暗暗。
过后,你是你,我是我。
而他一定长久的站在黑夜的甲板上,对他的女邻居亮起信号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