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致礼到了换班的日子。
他的同事都如期回来了，他因为当了个小芝麻官的原因，又以工作的名义多呆了五天才回。
他对工作有着无可挑剔的敬业。
他一呆二十天，十一月的叶子彻底从枝头清零，北方的树全部剃了光头，冬天冷冷的。
由于一个人换班，公司没有派正式船只接，致礼是跟随一艘渔船回来的。
渔船到了码头，算是完成了任务。致礼需要自己打车回去。此时夜里九点多，码头没地方打车。致礼给乔麦打电话，要她开车来接他。
乔麦把陆桥帅一个人放家里，开车去码头接致礼。
路上她忽然想，20天之前她心里养鱼，要挣脱婚姻的网，游向自由的海。可是20天后，听说他在码头孤零零等她，她就赴汤蹈火而去。他们婚姻之所以坚持下来的理由，大约致礼出海的日子，也算是冷静期吧。要想沸腾，新一轮风浪推波助澜。
致礼打电话说，他在码头的航标灯下等她。
但是乔麦走错了码头。她到了大码头去，开车转了一圈，哪里有丈夫的影子。
又给致礼电话，致礼在电话里有点生气，劈头盖脸：你耳朵长了驴毛，我说跟着渔船回来的，还能在大码头卸货，是在渔码头，渔码头你听清楚了吗。
渔码头是个小型码头，以往致礼回来跟着公司的船，自然在大码头靠岸。这次在小型的渔码头上岸，乔麦没考虑周全。
致礼一顿呵斥，又让乔麦的心刚硬起来，她回过去：你那么大声干嘛，你在渔码头等着吧，冻成冰棍。
致礼：你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三十多的人了，还15岁智商。
乔麦把电话掐了。一个人开车沿着海边的公路夜奔。
海边风大，车子都感觉飘摇，大约脑袋一个不冷静，人车就去洗海水澡了。
夜奔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心软，她又把车子往回开。这鬼天气，致礼大约没吃晚饭，一身油污站在灯下等老婆，冻成狗。
车子开到渔码头，老远便看见致礼瑟缩着站在高大的航标灯下，像只流浪的野狗。
即使对外人也会生出怜悯之心，何况那是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丈夫，她一下子心软了。
2
致礼上车来。坐到后座去。
说：你也不知道弄个临时的垫子，把车座弄脏了怎么办。
他是个爱惜车子的人。
乔麦：你不会把一身皮脱下来。
致礼见老婆口气很不好，他就软下来：脱了干嘛？你也太急了吧，今晚来个车hen？
一肚子气基础上调情，像大粪上插花，乔麦连同花都厌恶。说：弄脏了垫子你洗我不洗。
致礼就在车上把工作服脱了。
从码头开回小城要半个小时，致礼还没吃晚饭，提议去码头附近的一家老潼关肉夹馍店喝个豆腐脑吃个肉夹馍。
乔麦以前吃过一次老潼关的肉夹馍，唇齿留香很难忘。海港这一代，住着全国各地来的淘金，有人真的在小生意里赚了大钱。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老潼关。致礼又不耐烦了：真是太苯了，你脑子整天想些啥，开车不记路，打算饿死你老公吗。
乔麦：有本事你来开。
于是两人换了位子。
乔麦坐到后座去。扑面而来就是致礼的味道，工作上的，身体上的，致礼在平台上成了糙汉子，懒得洗澡。
动物之间相互喜欢的前提是，喜欢彼此的气味。她开始对这种气味难以容忍了。
致礼开着车子又转了几道街。他也没找到。
她坐在后面心想，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在这一带混着，笨的连爱吃的饭店都找不到。这么蠢，多亏孩子没像爹。
这话她存在心里了，没说出口。总之，他觉得她智商15岁，她认为他在男人的优秀品质方面更不及格。
致礼没找到那店子，这个时间点街上没几家饭店营业了，他打了方向盘，要把车子开回家，不如回家煮个面。
还是乔麦眼尖，发现了老潼关的牌匾。原来人家店铺迁址了。
铺子里的灯火就像等待那些风雪夜归的人。车子停在饭店门口，两人下车走了进去。
3
乔麦晚餐蜻蜓点水，走进老潼关，忽然来了想吃的欲望。
人生真是太辛苦，工作辛苦，养娃辛苦，婚姻辛苦，还要辛苦保持身材，不敢胡吃海塞。今晚就来个肉夹馍，一碗豆腐脑，放肆一把，吃饱回去罚自己一百个仰卧起坐。
她是个仰卧起坐非常好的女人。
致礼给老婆要了一份。
肉夹馍豆腐脑上来。
乔麦发现跟她上次吃的不一样。老店时期，每个饼都是在煤炉子上精心烤出来的，如今生意火了，传统的饼就被流水加工的饼取代了。饼是一圈圈面皮组成，重新烤出来，面皮犹如黄金丝，外观漂亮。
但是乔麦怀念原来车马慢时期的烤饼。
一口咬下去，根本不用第二口，乔麦被翘起来的饼茬子扎了上颚，她嘴里一阵咸湿，血出来。赶紧放下饼，拿了纸巾，到卫生间去。
流了很多血。
一口美味肉夹馍没吃到，就被饼岔子扎了嘴。
嗓子眼起了大泡，连吞咽唾沫都感到不艰难。未来日子，大约只能吃流质食物。
她回到座位上，不愿意跟致礼说这个事。致礼肯定又骂她笨了。笨蛋连吃肉夹馍都能造成事故。
她心情诅丧。
致礼没说什么，看来是真饿了，埋头苦吃。
吃完自己的那份儿，拿起老婆啃了一口的肉夹馍，把沾着的血迹抠掉，一块吃下去。
肚里有货，他说：哎呀，这就是骂老公的后果，老天爷给你堵了嘴。
其实这是婚姻生活的常态。全是鸡毛蒜皮登不了大雅之堂的琐事，人家说致礼就是嘴毒，心不坏。可她感受不到心不坏，却经常被嘴毒打击到。
乔麦拿着串钥匙出了老潼关。
只是吃了一个肉夹馍的空儿，黑夜便偷着下了一场雪，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4
两人开车回家。
雪片呼压压飘下来，很像天地间飞着很多沙鸥的感觉。
乔麦坐在后座，心情糟糕加嗓子疼，她成了哑巴，静静看窗外的雪。
致礼吃饱喝足，心情愉快，一边开车一边篡改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车窗内外，老婆茫茫；两口子上下，波浪滔滔。
读诗完毕问：娘们，我有才吧。
乔麦不说话。
致礼又念：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和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今夜夫妻双双把家还…
致礼是大专文化，语文学的凑合。在国企子弟普遍当技校生混日子的时代，致礼高中毕业上了大专，陆老太便觉得儿子十分有出息。加上老三考上研究生，陆老太家从农村出来的印记已经越来越淡化，一家子因为两个孩子的出息而加速了城市化的进程。
这也是陆老太优越感的源头。
乔麦十分了解致礼。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骂她笨，知道老婆不开心，吃饱喝足后又吟诗讨好老婆，也为接下来回家解决下半身问题发送求偶信号。
毕竟，做了二十天和尚的他还迷恋她的身体。
但她就是不想说话。只想静静看雪，幻想和一个合拍的爱人开着车，享受雪中浪漫。幻想里的男主，肯定不是对她一往情深的楼下老陈。
多亏还有幻想，拯救了糟糕的心情。
快到小城了，陆桥帅给她打电话，问母后大人到哪里了。叮嘱她路上小心点，让爸爸开车，她在车上听音乐就好。他说那个韩国组合的一首歌非常好听，听着听着就想跳舞呢。
她真是爱极了自己生的这个暖男。
他又说陈伯伯给他打电话了。
陆桥帅此时已经9岁，但是把夜里把孩子独自放家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给老陈发了信息，告知了自己的行踪。大约老陈心里装着这件事，迟迟没听到乔麦和致礼回来的脚步声，不放心给陆桥帅打了电话。
乔麦问：说啥了。
她把主语陈伯伯去掉了，不想让致礼听到。
陆桥帅大声说；陈伯伯跟我有个男人之间的约定，是不能告诉女人的。
大约孩子打电话的声音太大，致礼耳朵好使，听出来了。说：你爹我也是男人，跟我说。
陆桥帅大声说：这是我和陈伯伯之间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爸爸也不许听。
自己养的兔崽子守口如瓶，两口子谁也不知道亲儿子跟楼下老陈之间有一个怎样的约定。
陆桥帅挂了电话。
致礼的不满又来了：白养这么大，跟我不亲，都不问问我啥时到。老陈那王八蛋，自己生不出儿子来，这是要跟我抢儿子吗。你是不是拉屎放屁都要跟老陈汇报？他是你什么人…
乔麦：我今晚嗓子疼，不想跟你说话。就一句：只要我们还过一天，你在家的日子，就要尽到一个爹的责任，你不要只提供一颗精子就完事了，比你优秀的精子多的是。
致礼说：你不是说一句话吗，你数数这是几句？算术这么不好，你是怎么当的会计，哈哈哈…
致礼正面袭击不成，总是从别处下手，乔麦又是一肚子气。
窗外的雪没心没肺的下。致礼总说男人此生若只搞一个女人，死了不如一只鸡。而乔麦想，倘若此生，遇不到一个可以同频看雪的人，死了简直连只鸡不如。
操蛋的人生，男人女人都跟一只鸡过不去了。
快到小城了。致礼开始拐弯。
5
路灯灯光里，大雪如纷纷的雨。车子忽然在漂移，致礼刹车不及时，车子一下撞到路牙石上。
乔麦重心不稳，脑袋撞到车顶。头很疼。
致礼回头紧张的问老婆有没有事，说：被你气晕了，拐弯忘了踩刹车。
连道歉都推卸责任。
乔麦开了车门，走下车来。
致礼开了车窗，大声对她说：好了，娘们，我给你道歉，都老夫老妻了，你还跟刚结婚时那样，一言不合就跑。
乔麦不理。
致礼就开车慢慢跟着她。
不知道实情的，还以为两人上演了一场雪夜浪漫偶像剧呢。其实心里有个怪物叫别扭。
乔麦尽管赌气，但也不傻，车子龟行进城。致礼再次打开车窗让老婆上车。乔麦说：你先回去，快去看儿子，你不回去，他不睡。
每次致礼晚上回来，陆桥帅必然不睡，一直等着爹回家。
车子开走了。
剩下大雪中的乔麦。
乔麦没有做幽怨的文艺老青年，她享受了难得独处时光。
小城雪夜，车灯齐刷刷照耀，万千精灵欢欣雀跃而来，像去赴夜场的浪漫约会，她等不及了，边走边滑，心里有着轻飘飘的小欢喜。
雪下的好，把20天的冷静变成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