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老陈要赴约的这个夜晚,妞妞发起了低烧。
老陈当即要带她去医院。
想起在妇科的经历,妞妞对医院这俩字就过敏了。她坚决不去,表示要在家睡觉。
妞妞和乔麦给他的碎片疑点重重,又见女儿这个萎靡下去的样子,他一颗老父亲的心惴惴不安。
一边安慰妞妞,一边又给乔麦发信息汇报情况,问她是否还有别的事瞒着他,妞妞说遇见了小流氓是乔麦帮忙解了围,是真的吗?
乔麦说:漂亮女孩子被人追是正常的,妞妞说的差不多。现在这个季节忽冷忽热的,感冒发烧很正常。还能有啥事呢,你在家好好陪闺女就是。把你家过期茅台找出来,你给妞妞搓搓头手脚心。陆桥帅小时候我常这么做。搓的过程中就跟孩子传达一种安全感吧,我讲不出科学大道理,你试试。
陈有福照做了。拿了烧酒当过期茅台,给妞妞搓手脚和头,一遍遍的搓。
妞妞偶尔睁开眼看看爸爸。然后又闭上了。
这一眼,小城的秋风够狠,爸爸好像又老了一些。
她隐约的想,她如论如何不能让爸爸伤心的。乔麦也许会遵守诺言的,但乔麦知道些啥呢。
秘密多刺,扎得青春生疼。
她跌入一个混沌的梦里。像跌入一条河里,她看见了水底的U盘,还有自己的三万块钱。U盘已经失效了,真好。但三万块还好好的放在塑料袋子里,谁跟钱过不去呢,她想还是捞起来吧。这时一条狗杠鱼也游过来了,巨大而丑陋……她恐惧至极,想要浮出水面,却被狗杠鱼拖入水底。
老陈对睡梦中惊声尖叫的妞妞说,我们得去医院。
2
陈有福带着妞妞去医院。
路上,突然醒来的妞妞从后座弹起来,问爸爸这是要去哪?
老陈说去医院啊,你这个样子很吓人,怕是有哪里有炎症吧,爸爸不放心,还是看看急诊。
妞妞呆了一会儿,忽然暴怒起来:我不是说不去医院吗,干嘛带我去。
老陈:爸爸很担心你,看了医生你就快快好起来,咱们一起去草原骑马…
不去!不去!
也不知道妞妞说的是不去医院还是不去骑马,反正她跟疯了一样,又哭又闹,对着车窗猛拍。一下子缩回到三岁时发烧的夜晚,胡搅蛮缠闹腾。
车门都锁着,妞妞出不去。
老陈说尽了安慰的话,妞妞依旧不能安静下来。
车窗外是灯红酒绿的城市,妞妞像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外面的世界很美,可她冲不出去,她就要被带到医院,暴露所有的秘密,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羞耻,然后被扇来的巴掌拍死。
一浪高过一浪的恐惧来袭,她变成了一个疯子。
陈有福明白,如果此时停车,妞妞会冲出来跑出去。她也许受什么刺激了,他只好狠下心来带她去医院,他一个当爹的,带孩子经验寡淡,只有交给医生他才能放心。
妞妞闹累了,转而哭着对着爸爸恳求,求爸爸带她回家。
老陈问:妞妞,你为什么害怕去医院呢。
妞妞:不为什么,我就是讨厌出门,我想在家里呆着。
老陈口气严厉起来:妞妞,你给我听着,上医院不是把你卖了,医生是救死扶伤的。
妞妞被震住了,依旧硬着口气说: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
仿佛炉子又添了一铲子炭,妞妞的火苗又窜起来,车里又一波的闹腾开始了。
老陈一声不吭开着车,好像带着一个孩子穿越火线一样。
手机铃声响着,瞥了一眼是秘书妹妹爱琴打来的。
他知道爱琴是来催促他赴约的。这个好脾气的女人总会为他着想。那次在老爷子家的阳台上跟秘书过招,他拂袖而去,过后倒是爱琴跟他解释道歉。
她真是那种传统好女人的样子。只是男人都贱嗖嗖的,喜欢不听话的女人虐他。
后座坐着个疯子,他没有接爱琴的电话。
老爷子的寿宴错过就错过了吧。等于错过了迈向另一个圈子的机会。
他曾经在部队里有过高起点,命运阴错阳差把他贬为一个为领导鞍前马后的小主任。他的心里,虎落平川岂能任人欺呢?一旦有崛起的机会,为什么不翻个身。
陶渊明避世之前,不也在权力的游戏里滚过?
如今。
他想,那个圈子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如果女儿有什么闪失,就算赚得了全世界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意思呢。
妞妞还在闹,他狠心不吭一气,等着她没了力气就消停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误。他恨自己不能掰成八瓣,一瓣给工作,一瓣给妞妞,一瓣给圆圆,一瓣给乔麦,剩下的那些一瓣谁也不给,就给自己。
但他没有本事,只有一腔热血,到头来也是空掷。
到了红灯路口,又一个电话打进来。
他很烦躁,这时候不需要有人打扰。
一看是乔麦打来的。
他就开了免提。
他习惯性叫了声:丫头。
后座的疯子听了,居然一瞬间安静下来。
乔麦问妞妞现在怎么样了。
他回答说发烧很厉害,正在去医院急诊的路上。
他补了一句:我也没辙了。
这句话是他拿掉了伪装强大的补丁,一下子把脆弱漏给了她。
她也没多余废话,就问他要去哪个医院,她安排好孩子,就赶过去陪他。
挂了电话,绿灯亮了,陈有福一踩油门,眼泪差点飞出来。
3
到了医院,许是闹累了,妞妞有气无力的。
老陈抱着一根蔫菜进了急诊室。
老陈进去的时候,急诊室里刚抬进个车祸受伤的男人,即使那人喊着自己要死了,医生也照例做着例行检查。家属都差点跟医生打起来了。
这年头,当医生的不容易。提着脑袋救死扶伤。
干什么容易呢,大家都揣着一个火药桶在过日子,随时爆炸。
轮到妞妞了,医生问了老陈一些问题,然后给妞妞测量体温。
妞妞腋窝了夹着体温计,被老陈带到一边的椅子上坐着。
老陈摸到她的额头烫到吓人,估计这回火势燎原,她也没了力气闹腾,蔫蔫的歪在老陈的怀里。
这时候,又进来几个人。
4
夜晚的急诊室,是人间疾苦的放映室,电影片名叫悲惨世界,或者苦菜花。
进来的这些人里,两个警察抬着一个穿捕鱼裤的男人。像抬了一头待宰的猪,一下放到墙边的检查床上。
陈有福认得出这身打扮,当地很多人摸鱼捞虾,就穿了这样的衣服。
他猜想是个渔民出事了。
还有一个小老头。也是渔夫打扮。
医生例行检查前,要老头过来帮忙,把那人的一身皮剥掉。
老头一边给那人剥皮,一边对医生说,刚才他做了一些急救,这伙计还活着。
老陈怀里的妞妞,睁开眼睛。
那人的一身皮被老头三下五除二的剥掉,老头把皮衣窝起来,抱到一边去。
检查床上那男人的脑袋一耷拉,歪在一边。
妞妞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老陈感到怀里的妞妞抽搐了一下。他看看表,快到时间了,怕温度量的不准,就对妞妞说,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候,老头放了防水服,又站到床边,抢在医生检查前摇晃着那男人的脑袋,像摇晃着一个还没熟的瓜,说:兄弟,兄弟,你醒醒,别死了赖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个歪着的脑袋,忽然睁开眼。
妞妞的眼睛里,游进了一条狗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