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像地震前的小动物慌忙逃窜,妞妞一定在赶往医院的车里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但她冲不出命运的漩涡来,她是一片叶子,水流湍急,身不由己。
她听见狗杠鱼在大声宣布:大家听着,我上了这个姑娘,她跟个嫩豆腐一样,好吃的很,她胸口有颗红痣…
全世界就这样知道了她羞耻的秘密,她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像箭,嗖嗖射到胸口来,她就要死了。
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手的温度有点凉,不过这正是滚烫中的人急需的。
睁开眼,看见乔麦在和陈有福并排坐在一起。
乔麦斜着身子,攥着她的一只手,挡住了狗杠鱼的视线。
乔麦和老陈低声说着话。
医生好像正在对狗杠鱼做心肺复苏。
那狗杠鱼发出嗷嗷的声音。
没有人笑话妞妞的羞耻,或许,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觉。
渔民老头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话。大意是,他今晚下河打鱼,没想到河里藏着个水鬼,居然爬到他船舷边。他就拉了这鬼一把,这鬼大约也是个趁黑摸鱼的,但是夜晚河水冷,这家伙不要命了,居然穿了防水裤下河,难道河底藏着三万块吗。
是的,河底藏着三万块,妞妞在梦里看到的。那狗杠鱼也来捞钱了。白天有巡逻人员不让下河捕鱼,黄昏时分,巡逻人员下班后,胆子大的就出动了,包括这位老渔民。
医生闪到座位上写病例。
大约呕吐后有了一些能量,狗杠鱼的一双眼睛像忽明忽暗的灯泡,在找寻着什么。
他和乔麦的目光重合了。
灯泡忽闪到六十瓦,一瞬间照亮彼此的恐惧。
警察走过来问狗杠鱼家住哪里,怎么跟家人联系。狗杠鱼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口。他努力伸出手来。
但是,他的手刚伸出来,就无力的垂下来。
警察说,这屋里有你认识的人?
乔麦的心缩起来。
她和前夫带儿子吃完火锅,让陆桥帅跟着爹回家,自己就赶过来了。到了急诊室,她看到检查床上那人,起初并没有认出是谁来,直到两人目光碰撞,才忽然意识到命运就是这么魔幻,居然在这里遇见了狗杠鱼。
世界上哪有什么秘密。在上帝那里,一切都是真相大白,藏在水底的沉渣,总有一天要泛起。
妞妞一定要通过这么残酷的方式获得救赎?
但是狗杠鱼的灯泡又迅速暗淡下去。
医生说需要高压氧舱治疗,防止大脑再次缺氧而死亡。
于是警察签了字。
2
这晚,妞妞也因为高烧而住院了。
护士过来给妞妞挂吊瓶。妞妞不知哪来的力气,挥舞着双手拒绝打针,她哭着要老陈把她带回家。
老陈厉声说:你都烧成这个样子了,回家等死吗。别闹,老实点。
然后,他狠心摁着妞妞,像摁着案板上的一条鱼,护士吊着脸,就把吊瓶给妞妞挂上。
小护士甩着脸色说:再乱动,就鼓针了,鼓针手要肿的。
吊瓶挂上,妞妞像一只待宰的小动物,不停流眼泪。
老陈的手还是摁着妞妞,紧张的盯着他闺女,生怕妞妞再次弃针逃跑。
他想起妞妞小时候有一次打针,没摁住满屋子跑,边跑边喊:坏蛋来了,爸爸,救我,抓坏蛋啊。
这些年吃的粮食花的钱都白费了,她怎么又回到小时候的样子?莫非发烧中邪了。
自从他回家后,妞妞的表现太反常了。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所有的人都在瞒着她,包括乔麦。他一想到此,就仿佛来到悬崖边,一种没有退路的恐惧。
乔麦轻声提醒他:你不要摁着她了,这样会弄疼她,你看妞妞多乖,已经同意打针了。
老陈不敢撒手。说了句:这孩子邪。
乔麦:大人还邪呢。以前致礼发烧,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看陆桥帅都不顺眼,骂骂咧咧的。
提到致礼,老陈心里抽空吃了口醋,他知道曾经的一家三口今晚聚餐了。
这时候,乔麦把围着他们病床的帘子拉开,看了一圈后,又拉上帘子。
她走过来,俯下身,又把妞妞的那只手握住。说:手心里都是汗呢。出汗就差不多往好处去了。妞妞,这个病房是感冒发烧打吊瓶的病人才可以住进来,其他像车祸啊溺水啊食物中毒啊被狗咬了啊,这些病号都不会来。
妞妞的脸慢慢放松下来。
乔麦一定明白妞妞的心意,既然在急诊室都遇见狗杠鱼,就怕狗杠鱼又在隔壁的病床也打针。幼儿园的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俩冤家排排躺,打针针。如果真是那样,每一秒都是折磨和恐惧,她就要彻底疯了。
见妞妞没有逃跑的意思了,老陈的手一松,放了案板上那条鱼。
心里思索着乔麦这话的意思。
两个人,在病房里各怀心事,又彼此暗战。
老陈说要去趟洗手间。
乔麦故作轻松说:去吧,批了。
老陈勉强笑了一下。
然后出了病房。
3
确定老陈已经奔赴在厕所的途中。
妞妞忽然问:他怎么样了?
乔麦示意妞妞不要出声,迅速用手机编辑文字:他不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妞妞又动动嘴巴,话到嘴边停了。
乔麦心领神会,又写道: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发完信息,乔麦说:你是问你爸吧,放心,他一会儿就回来了。等你爸回来,我还要去洗手间呢。
妞妞:你去,我一个人在这里不乱跑。
乔麦:不急,我等一会儿。
门帘外的老陈偷听了这话,才轻悄悄的走了。
老陈在洗手间查看了妞妞的手机。
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都是小女生的正常社交。短信被清空了。
如果有什么事,他这个女儿绝对是反侦察的好手。
他又查看照片,海量妞妞的自拍。
世界上有两类女人喜欢自拍,青春期孤独的少女,寂寞发情的妇人。前者为自己,后者为男人。自拍者以为镜头里的脸可以入选全球前五十名美人,其实比平常丑了好几个色号。
浑然不知。
老陈也觉得妞妞如此。
查看完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也许老父亲神经太紧张了。
手机放进口袋之前,他忽然想起什么。
妞妞用的是苹果手机,他打开“最近删除”这一项。
尚未清空的垃圾箱里,有一张乔麦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照片。
他对着这张照片陷入沉思。
4
老陈回到病房来。乔麦也说去洗手间。
妞妞闭着眼,似乎在睡觉。
老陈看到她的身子偶尔抽搐一下,就知道她没有睡。
老陈问:妞妞,要不要再叫医生给你看看。
妞妞摇摇头:爸爸,我就想睡觉。
老陈:那你睡吧。
妞妞忽然又说:你以后不许离开我那么久了。
老陈:不会的。但是你好了后要去北京上学,我还是要离开你的。
北京,像个瑰丽的梦,妞妞颠着轻盈的舞步去追梦。彼岸花开,可她先要淌过水流湍急的河。那被救活的那个狗杠鱼,手里是否还有视频?如果没有捞到那水底的三万块钱,他还会再次敲诈她爹老陈?他还会追到北京去骚扰她吗?
忧虑排山倒海而来,再次把她淹没在恐惧的汪洋里。
她的身体又筛糠了。
老陈又紧张的想要摁住她,怕她发疯拔了针头,满世界大喊:抓坏蛋。
老陈:妞妞,你去北京上学,要是你需要爸爸这个老骨头,我就把工作辞了,租了一套房子,我们住在一起。你上学,爸爸去打工。北京很大,爸爸还有力气,能赚到钱,养活你和圆圆。
妞妞:圆圆…
老陈:圆圆是你姐姐,她一个人在北京进修,念文学院,抽空还写小说,她过的肯定很辛苦,但很乐观,因为她太懂事了…
妞妞:爸爸,我以后会懂事,不让你担心,不让你难过。你看最近都老了,你睡一会儿吧,你太累了。
老陈因为妞妞这些话,掉了泪。
他趴在床边,脸捂在被单里,不让女儿看见他的崩溃和脆弱。
而妞妞想,要是自己的丑事曝光,她只有去死了。以死谢罪,不让爸爸蒙羞…
怎么样才能死呢?爸爸和乔麦轮流看着她,她连死都不能。
5
这时候,乔麦回到病房。
老陈大约太累了,半个身子趴在床边,像棵被砍掉的半截木头。
他的背影不再伟岸,像极了一个被生活折磨惨了的可怜老头。女人的爱情里都自带滤镜,充斥着自己的浪漫想象,把男人镀上英雄主义的色彩。
今夜的老陈光环不在。
一瞬间,乔麦对他也对自己,满心怜悯。
乔麦无声的对妞妞挥了挥手。
妞妞看着曾经的敌人乔麦。
乔麦看着妞妞那双小鹿一般受惊的眼睛。
乔麦默默的站在老陈身后,举起手来。
掌心里写着:他死了。